趙匡胤帶著那名白衣女子,穿行在舒州城內的大街小巷之間。


    如今舒州城內原本自願留下充當後勤的青年丁壯以及大部分守軍都已然撤出,街麵上空無一人,被巨石擊毀的殘屋廢垣在在皆是。


    連日裏宋金雙方戰勢如火如荼,幾乎所有人都習慣了至晨自晚,耳朵裏都充滿了雙方軍士呼喊震天的廝殺呐喊聲,更令人覺得這難得的大戰方息的時刻,是如此地平靜寧謐。


    趙匡胤似是故意放慢了腳步,便如閑庭信步般不徐不緩地走著,那名白衣女子若即若離地跟在他身後,卻是沒有出言催促,更未曾顯現出半分不耐的神色。


    隻是她一路低首垂目,倒似是連看趙匡胤一眼的興趣也欠奉。


    那隻鳥兒直至現在仍在她手上倦倦不去,一路啼喚著,卻是讓這劫後餘生的戰場,平添了三分生機盎然。


    趙匡胤仰頭,呼吸著這尤隱隱帶著些許血腥與焦土味道的氣息,驀然想起了在那不知多少年前,自己第一次遇見那個她的情景。


    那也是一個大戰初平的戰場。


    她也是一身白衣,緩緩走向那個在戰場之上如此刻般閑散安逸的自己。


    他依稀憶起了那個細雨濛濛的清晨,眼神裏不由得湧起了複雜難明的神色。


    那名女子手中的鳥兒,忽爾也是動作一頓,在她手裏漸漸安靜了下去,啼聲慢慢低廻了起來,卻似是在那瞬間連它都感染上了趙匡胤的情緒。


    那名女子周身一震,終於止不住驚異地抬起了眼,看向趙匡胤。


    她自甫臨城下,便自將主動權時時控在手中,兼之趙匡胤刻意收斂了自己的氣息,做出一副不得已而屈服的樣子,讓她一直誤覺得這位監軍將軍已然完全為其所壓製,並沒有太把他放在眼中。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發現自己是錯得如何地厲害!


    她自幼修習本門的秘典,是以也更特別明白要如此以心通天地萬物,是何等高妙的修為,其中特別有關於這方麵的錘練,她雖天縱之材,也是在年前大成之時,才能夠勉強做到。


    原來他一直是故意示弱!


    他故意摒退左右,孤身誘自己來此,分明是想就此留下自己!


    眼下舒州城上下軍士,分明已然盡數唯他命是從。


    隻怕宋國天子官家,也早已然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他究竟是誰?!


    他為什麽會有如此高妙莫測的武學修為?!


    他又究竟是想幹什麽?!


    她心念微分,卻驀然間心裏忽地不自禁湧起一陣幾乎從未有過的黯然迷惘的心境,不由得更是心下一驚。


    心法上的交鋒尤如心與心的交流,在眼下這等情境下,趙匡胤可以讓她如此近乎直覺地體會到周遭氛圍在驟然間的變幻,隻能說明就在這轉瞬呼吸之間,自己苦修多年的堅凝心境已然被他硬生生地破開了一個口子。


    便在一時不妨之下,此刻自己已經全然處在了下風。


    掌控著這片天地的再非自己,而是眼前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


    趙匡胤停下了腳步。


    “錚”地一聲,那名白衣女子如斯響應,拔劍而出,一時手上劍芒大熾,勉強抵住了趙匡胤那幾乎無所不至的氣勢,口氣微變道:“宋國天子現下人在何處?!將軍人中龍鳳,而今深受大宋皇恩,又因何因由會置天下萬民於不顧,一心破壞和局?!”


    她終究是出類拔萃的人物,縱是在這等不利於自己的局麵之下,言語仍自犀利而又複委婉,便如同她手中的劍一般,攻守兼備,絲毫不落下風。


    雖然她對於趙匡胤的身份有著諸多猜測,頗為驚疑不定,但卻也在轉念間便明白,能讓舒州城上下一幹訓練有素的大宋軍士俯首效命的,其將軍的身分必不當有假。


    是以如此一來,以她對於當前局勢的了解,她對於眼前這位大宋將軍的目的,也便有了一個大致的揣測。


    她自是明白在目前局勢下,宋國的天子官家隻怕早已隻求能保得一身平安富貴,一心求和。


    在眼下舒州城內外兵力相去懸殊,舒州城已自危如累卵的情況下,自己此來,原來可是解救舒州城一幹上下於水火,他們應當感激涕零才是,可是不但方才自己一路行來,親眼得見那些軍士雖然並無敵意,但卻也未曾有心懷感激的模樣,而眼前這位大宋將軍,更是不惜突施辣手,意圖將自己留在這裏。


    如此一來,隻能有一個解釋了,那便是那位大宋的天子官家一味求和,不惜委曲求全,開出的獻降條件屈辱到讓這位大宋將軍甚至所有的軍士都覺得難以接受。


    是以他們已是上下一心,決意血戰到底,此時大宋天子官家的行動,隻怕已然控製在了他們的手中。


    自己此來,卻是打亂了他們的安排,是以眼前這位高深莫測的大宋將軍,才會從一開始便不願自己去麵見大宋皇帝。


    畢竟,若是到時宋國皇帝呼喊求救,自己這個來曆不明的人,在不明就裏的情況下,確是容易做出些難以控製的舉動來。


    是以她在方才那兩句話裏,實則已然表明了她自己的立場的。


    一方麵,她表示了自己對眼下這位大宋將軍的認同,她明白他既然如此一心不欲和談,必有其不得不爾的道理,她隻是想聽聽這位大宋將軍究竟為何要如此做的理由。


    另一方麵,她也隱隱提醒眼前這位大宋將軍,不管如何,他終究還是大宋的臣子,天子官家縱然再有千般不是之處,眼下他的這般做法,仍然勢必落人口實,逃不過一個目無君上的罪責。


    她也未嚐會認為能夠僅憑這兩句話與眼前這位大宋將軍化敵為友,隻是在而今自己一念不妨氣勢上完全被其所壓製的情況下,希望能借此減輕他的敵意,削弱他的氣勢。


    隻要其心神為其所動,自己便可趁隙而脫,到時要走要戰,便又是另一番局麵了。


    隻可惜在她身前的趙匡胤,卻便如充耳不聞般,仍舊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那股鋪天蓋地的氣勢卻是有增無減,更如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


    在此之前,哪怕是做夢的時候,她也從未想過天底下竟有如此可怕的高手,甚至還沒有轉過身來,便可以純以氣勢迫得她心旌不穩,完全處在被動挨打的下風。


    她心知若再不能打破眼下的僵局,局麵勢必越來對自己越為不利,當下微一咬牙,身子略向前傾,卻就在她劍芒吞吐,正欲出手的那一刻,眼前的趙匡胤驀地緩緩轉過了身來。


    他的每一個動作,看起來都如此緩慢而顯得從容不迫,便卻偏偏直到他轉過身來,自己手上蓄滿的劍勁仍未及發出,這種玄之又玄的感覺,不由得讓那名女子心上微凜,手上的劍勁卻在不自覺間又弱了幾分。


    趙匡胤雙目炯炯,凝在那名白衣女子臉上,嘴角兀自掛著一絲笑,驀然口氣冷冷地開了口:“什麽時候我們聖門弟子,淪落到要靠慈航靜齋的名頭來行走天下?!”


    …………


    “左前!殺!”


    隨著完顏雍縱馬提韁,總領全隊,口中不斷短促的音節命令,旗令官手上旗號變幻,剛剛進營又被集結起來訓練的女真騎軍,隨之轉折劈砍,演練出整齊的陣形。


    從一場緊張激烈的大戰中驟然停歇下來,最容易讓人鬆懈。


    是以完顏雍不待那些女真軍士解甲休息,便又將他們集結到帳外,親自帶著他們縱馬操練,時刻保持著他們的衝勁與緊張感。


    金兀術遙遙望著完顏雍在那起伏縱躍中兀自緊緊繃著的麵孔,眼神中卻是流露出一絲欣賞之意。


    他一直堅持認為戰爭並不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但卻並不意味著他不懂得欣賞完顏雍一輩對於戰爭的那種執著與狂熱。


    畢竟,他也曾經年輕過,他也曾經輕狂過,他也曾經單人匹馬,縱橫沙場,揮斥方遒,用敵人的失敗與生命來點燃自己的漏*點與熱血。


    所以他很能體會完顏雍的心情,而且他並不認為這需要去改。


    好戰,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好。


    在大金的朝堂上固然需要自己這樣老成持國的人物主政,但同樣也需要如完顏雍這一輩這種不懼挑戰,自信能戰勝一切的年青血液。


    老成持國可以保得大金國長治久安,而青春熱血卻可以讓大金永遠保持一種銳意進取的精神,二者缺一不可。


    完顏亮時常以他為假想敵,但他卻從來未曾將完顏亮當成自己的敵人。


    甚至他一直欣賞他、扶植他、栽培他。


    如果僅以穩定為由,打擊了年青一輩永不懼戰的進取精神,大金豈不是變成那個汴京被破前的宋國一般了嗎?!


    隻要二者之間能保持一個大體的平衡,便是國家運作的最理想狀態。


    他轉頭,望向韓常,淡淡說道:“此戰之後,你我便交卸了這支騎軍,從此遠離戰場,專心經營大金國的國政吧。”


    韓常微微一愕,旋即明白了過來,頷首笑道:“是啊,大帥,我們老了!”


    “喝!”


    不遠處的完顏雍率著騎軍翻騰劈砍,爆出一聲震天的嘶喊。


    金兀術望向不遠處充滿活力的軍隊,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苦笑。


    是啊,老了!


    隻有老了的人,才會象自己這樣思前想後,顧慮良多。


    當年自己年輕的時候,又何嚐會像現在這樣?!


    當時自己又何嚐不是總憑著自己的一腔熱血就敢去做任何事情,甚至從來不會去考慮成敗與後果。


    就像現在的完顏雍……


    就像……


    “不好!”金兀術驀然周身一震,勒住了馬。


    韓常一愕,隨即勒馬,問道:“大帥,怎麽了?!”


    金兀術臉色鐵青,喝道:“立即下令,全軍集合,即行再攻舒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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