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仁環視台諫院前文武對峙、劍拔弩張的格局,輕輕一歎道:“勾龍大人學界大宗,見識眼界,自是高明萬方,不知在勾龍大人心中,覺得眼下如此局麵,倒是因何而成的?”


    勾龍如淵沉吟半晌,皺眉說道:“此事起因自有千端萬緒,但無論如何,均是由汝等擅更祖製而起,一眾大臣,行持重之議,多所批駁,卻有何錯?我台諫院一眾禦史,職司糾劾,遇有如此離經叛道之事,自當挺身而出,本是責無旁貸,又複有何錯?!”


    他輕輕一哼,說道:“我大宋自藝祖開國以來,便自奉行祖宗家法,以士大夫同天子共治天下,哪怕是天子官家擅更祖治,我等文臣士子,亦必當堂折辯,直言抗爭,而縱然是天子官家坐朝理政,也不敢據此道理,以言語罪人!而今汝等武將,自恃兵威,竟爾敢因一語之犯,妄動刀槍,興兵來犯,妄圖以兵威鉗製斯文?!包大人雖然長袖善舞,於文臣武將之間左右逢源,然而終究也是受過聖賢詩書教誨之輩,如淵倒是想請問包大人一句,難道在包大人的心底下,就當真認為這些兵勇入駐臨安各部,以軍威而淩駕斯文,就真的是這麽來得理直氣壯麽?”


    他這一番話聲調不高,卻是在那些刀槍森然的武人麵前,仰然自若,侃侃而談,自有一種置生死地度外的氣度風範,原本站在他身後的那些禦史言官,從未曾見過這等刀兵相向的陣仗,倒是頗有幾分惴惴不安,然則此時看得勾龍如淵如此鎮定逾恒,卻也不由得都挺起了幾分胸膛,與那些兵勇們遙遙對峙。


    包大仁自然聽得明白勾龍如淵的話中之刺,卻是不加理會,隻是輕歎道:“勾龍大人熟讀經史,又怎會說出如此輕描淡寫的話來?!古往今來,軍士兵勇們手中的刀槍,至多不過可以殺人於一時;眼前諸位大人的手中筆、口中舌,卻是可以殺人於百世千秋,令人萬劫不複。更何況,這一次之中,朝中文臣,隻怕未必盡如勾龍大人所言,僅是折辯抗爭,做些筆鋒口頭之爭吧?”


    勾龍如淵微微凝眸:“包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包大仁指著身旁的宗穎說道:“這位宗穎宗大人,不知各位大人可曾認得?”


    勾龍如淵麵容稍霽,向宗穎拱手道:“令先翁忠簡公功在社稷,忠風義烈,足堪播於千古,勾龍如淵曆來感佩莫名,來京之後,便欲前往拜見,隻是一直百事纏身,未及閑暇,今日得見尊兄,倒也算是有緣了,勾龍如淵這廂有禮。”


    宗穎啞然失笑,卻是連忙閃開到一旁,方自端凝回禮道:“勾龍大人抬舉了,現下宗穎不過一條刀下遊魂,卻是如何當得勾龍大人這一禮。”


    “哦?”勾龍如淵臉上一牽,訝道:“刀下遊魂?這是怎麽說?”


    包大仁麵容一正,說道:“方才那個自居大理寺卿的萬俟卨,不知奉了誰的命令,竟爾不經推鞫,便將宗年兄推至西市,意欲行刑問斬!”


    他這個“斬”字略略拖了長音,卻恰好與那些禦史言官不自禁發出的訝然驚呼聲交織成一片。


    大宋自開國以來,太祖立有誓碑,善待文臣士子,不殺言官與執政,雖然在前朝徽、欽二帝之時,便曾破過此誓,然則當時事起非常,未可援引為常例。


    直至女真鐵騎南下,宋室南渡之時,宗室勢孤力薄,更是全賴文臣士子,扶江南之人心,明天地之正宗,文人士子對於宋室立國之功尤為重要,是以縱然秦檜當國以來,權勢之大,隻手遮天,也自著手貶抑清流名士,但終究卻也不敢明動殺機,隻能以各種鬼域技倆,暗中下手。


    宗穎雖然官卑職小,然而終究也是舉進士弟,正經出身,披一席文衫,又是宗老將軍的血脈,無緣無故便被拘押囚禁,已然頗屬逾份,而今竟爾不經推鞫審訊,不經三堂定罪,不經刑部勾決,不經三省三複,便自如此被押述刑場,實在是與私刑殺人無異了。


    包大仁一聲長歎:“勾龍大人現下應當知道,為何嶽帥、劉帥會忽然下了這一著令軍士暫行接管臨安各部的險棋,畢竟那天牢裏現下看押的,不止是宗大人一人,還有著數百名為大宋天下流過血拚過命的鋼鐵男兒啊!”


    勾龍如淵沉吟了半晌,尚未說話,後麵一名禦史言官已然先行說道:“祖宗成法,乃國之大體所係,縱然情形如是,汝等也不應當挾刀帶槍,橫闖斯文之地,這又成何體統?”


    包大仁苦笑道:“諸位大人,形勢至此,難道諸位還看不明白,究竟是誰在肆意激發文臣武將之間的對立,又是誰迫得朝堂之上左膀右臂竟爾走到如今這般針鋒相對的地步?!”


    他一聲哂笑,說道:“若說祖宗成法,那萬俟卨天子親旨的待罪欽犯,如今未奉天子親旨,便自由天牢之中被放了出來,甚至自居大理寺正卿,沐猴而冠,主掌大理寺這一最高刑獄衙門,倒行逆施,到處搜捕無辜將士。雖說其有中書省文書為憑,然則若照著祖宗家法,台諫衙門對於中書宰相如此亂政之命,例有封駁之權,可是包某敢問大人們,你們有幾人進了表,幾個發了聲,幾個抗了言?”


    那群禦史言官也不由得一時無語,他們對於宗穎被私自押赴刑場之事,雖然一無所知,然則對於萬俟卨搜捕參與加征兩項捐賦的武將一事,卻是早有耳聞,隻是他們對於這加征兩項捐賦之事卻也是早已反對至激,又是明知萬俟卨此舉出於秦檜授意,雖是有些人心下也自不以為然,但自然也不會強出頭來抗言激辯。


    包大仁看著勾龍如淵,歎道:“我等行那加征兩項捐賦之法,實不過隻是迫於形勢無奈,由此必將引至諸位大人口誅筆伐,卻也早在意料之中,然則隻怕連勾龍大人自己也沒想到,這天下讀書人除了拿起了筆,還拿起了刀,除了誅人之外,還想著殺人!你說若是勾龍大人與嶽帥易地而處,又應當如何做?難道就任由這些為了大宋拚了半輩子命的英雄,就這麽引頸就戳?難道就任由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就這麽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聲音漸顯激昂,那些站在軍士對麵的言官禦史,卻是無言與對。


    包大仁眼光由勾龍如淵身上轉向後麵的一眾言官,一聲浩歎道:“諸位大人,退一步吧,若是包某記得不差,諫院所立的石碑除了歐陽文忠公的‘不為身謀’之外,卻還有一麵是原大宋開封府尹包拯包大人知諫院時所立,諸位大人應該也還記得那句石碑之上,刻著的到底是什麽話!”


    所有人都自一時無語。


    許多言官都不由得隨著包大仁的話語,轉過了頭去,望向那塊由清名聲譽直播千古的包拯包青天所立下來的諫院石碑上那十六個大字。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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