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以金兀術的謹慎小心,滴心不漏,自己若再一次親自過問輪崗巡防人員的安排,隻怕必然要惹起他的猜疑防範,就算是自己可以瞞過任何人再度摸進辛棄疾的大帳,可是自己又怎麽能確定,在那個時候,不會正撞上金兀術也在那裏。


    畢竟他們都自明白金兀術並非一味莽撞之輩,雖說擺了一副已然打定主意要與宋軍拚死一戰的架勢,甚至說要將辛棄疾帳前祭旗,但無論是他還是辛棄疾,都自明白,這不過是故作姿態而已,不管如何,金兀術必然還是會親身前來,摸一摸辛棄疾的底牌。


    他那日趕在辛棄疾被拘的當夜,便自漏夜前往,就是因為知道金兀術不會在宋使麵前表露出自己的焦灼著急之態,是以無論事情到了何等緊張的地步,他也不會在當夜便親身前往會見辛棄疾,然而過了那個夜晚,那可就難說了。


    縱然金兀術是再過自負的人,卻也應當明白沙場終歸不是兒戲,在現下這樣的情勢之下,縱然再過厲害的兵法大家,也不得不承認和談必然也應當是選項之一,甚至應當是最為理智的選項之一。


    金兀術前去會晤宋使,都是公然而行,毫無掩飾,他也曾試過相機在帳外巡防守護的隊伍之中輪流安插耳目,以求能聽得隻鱗片爪,然而卻終是一無所獲,到現在為止,他也不知道金兀術跟宋使之間到底談了些什麽。


    原本他還一直寬慰自己,金兀術決不可能屈己求和,他之所以多次前往盤查辛棄疾,隻不過是因著在現下宋軍出沒無常,讓人捉不到蹤跡的時候,辛棄疾反倒成了最有可能讓他摸得著宋軍一些蛛絲馬跡的突破口,卻沒想到,聽金兀術的口風,他們竟似乎對和談之盟談得很多,談得很深。


    其實自從剛剛聽到金兀術將辛棄疾給放了,他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了。


    畢竟若是金兀術決意一戰的話,那最應該做事情就應當是如他當日所言,將辛棄疾押到軍前,公然梟首祭旗。


    畢竟無論宋軍方麵有著多少的盤算,在這等以勝求和的形勢之下使臣被斬,那無論如何也是必須要拚死複仇的。


    如此一來,倒也可能將宋軍由暗處逼到明處。


    而帳下的那些將領軍士雖然必然對金兀術此舉大為不滿,然則在即定的事實麵前,在宋軍馬上便要抵達的森然刀槍麵前,哪怕是出於慣性與保命的需求,他們也必然會選擇暫時先團結在金兀術周圍,拚死一戰。


    自己昔日與辛棄疾也已然談到了這個問題,當時自己兩人還曾針對這一點設下定計,到時由自己以監軍副帥的身分出麵,勸諫金兀術務必為了這數十萬女真子民的性命計,要多加三思,若換在平時,軍令如山,自己此舉必是難以奏效,甚至可以說是換了忌諱,然而在現下這等形勢之下,他們都料定隻要完顏雍登高一呼,則帳下諸將乃至尋常軍士,必然是從者雲集,畢竟這樣一刀下去,斷絕的不是辛棄疾的一條命,更是所有將領軍士的求和之心,求生之念。


    縱是金兀術再過大權獨攬,乾綱獨斷,在那等形勢之下,隻怕也不得不屈從於如此為數眾多的反對聲浪,而到時自己便可以以監軍副帥的身份出麵,與辛棄疾締結和議之盟。


    經此一來,金兀術在軍中聲望勢必受損甚巨,也必無顏出麵與宋使和談,而自己在這種時候替代金兀術出頭主持和談之議,非但沒有僭越之嫌,反是體諒自己這位四王叔,在麵子上可以做到漂亮之極。


    更何況,自己能臨急出頭,阻住金兀術的亂命,又可以與辛棄疾好好唱出一幕雙簧,讓他故意當眾提出盡多不合理的要求,再由自己軟硬交加,逐一辯駁,最終達成那不損女真鐵騎半條人命,隻留下半數軍械戰馬的和約,則立時便可成為這些原本便一意求生的女真軍士眼中的萬家生佛,勢必得到他們的尊崇愛戴。


    此消彼長之下,要接管這一支軍隊,亦是順理成章之義了。


    隻可惜,金兀術居然就這麽將辛棄疾給放了?!


    他原先還自是存定了金兀術必是想借機探察宋軍虛實,以求一戰的心思,是以先前還能強自支撐。


    畢竟隻要金兀術仍自一意求戰,那就等若是將自己放在了所有將領乃至整個軍隊對立的位置,然而待得聽得金兀術所說出的與宋使約和的條件,他卻徒然間心下一抖,空空落落,原本的把握完全丟到了九宵雲外。


    畢竟他自幼生長於北地,自他知事之時,女真人便已然開都建國,蹄踏天下,在他心目之中,對於宋國南人,一向有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蔑視之念。


    在他心裏,總覺得南國之人盡是奸狡詭詐,見利忘義之徒,跟女真漢子不可同日而語。


    是以他對於辛棄疾並沒有多少的信任,大家因利而合,眼下明明金兀術所能承受的底線,要比之自己與他所談成的和約之盟,對於宋國而言,所能獲得的好處更要多得多,想來辛棄疾必是歡欣鼓舞,自己又怎麽能期望這個小白臉還能信守著跟自己的信諾約定呢?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暗暗恨起了辛棄疾。


    要為宋國多掙一分利益,又為什麽不明白地跟自己說呢?


    當夜明明跟自己簽下了和約,卻又轉過頭來,在自己的四王叔麵前坐地起價,實在不知道是安著什麽樣的居心。


    他驀地全身一震,想起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性,不由得周身冷汗淋漓。


    莫不是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就是自己這位四王叔借著這個小白臉設下來的一個圈套?


    畢竟自己這個四王叔行事,一向高深莫測,雖說自己一向謹慎小心,自信從未讓他捉到過什麽把柄,然則若說自己這位四王叔對於自己從沒有什麽防範之心,那卻是連自己也知道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退一萬步講,自己這位四王叔先前並不知道這樣的事情,但卻難保那位南國小白臉在與他密晤之時,不會含沙射影,提出女真軍中早已軍心分裂這一事實,來使得宋國一方在合談一中占據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


    自己這個四王叔是何等聰明之人,隻要一旦聽出了一點蛛絲馬跡,自不難猜得到全盤計劃,由此順水推舟,反是將自己裝進套子裏,卻也不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更何況自己這位四王叔對於這個南國小白臉,一向青眼有加,縱然是他身為俘虜之時,也是一直優禮有餘,反是自己與辛棄疾全無交情,既然與金兀術和談對於宋國而非但無損,反是有益,那個南國小白臉一轉手將自己給賣了出去,順手還掉金兀術的這個人情,似乎也不過是應有之義。


    自己真是一時豬油蒙了心,怎麽就居然會這麽相信了那個詭詐多端的南國宋人。


    現下他的手中,可是捏著自己簽了字、用了印的和約啊!


    一旦當真東窗事發,那可就是鐵證如山,單單就這一條私通敵使,擾亂軍心之罪,就適足以讓自己死上好幾次了。


    他越想越自暗暗心驚,幸而他終究也是老謀深算之輩,卻是知曉得無論如何,自己在這等形勢未明之時,絕不能有半分丟乖露醜的舉動,否則便連那一線希望都自自己生生掐斷了,是以雖然早已是周身冷汗淋漓,臉上卻仍自裝了一分神色自若的模樣,隻是心下一時出神,卻是沒有聽到金兀術的幾聲喚。


    帳下諸將看著金兀術含笑不語,原本指望著替他們出頭發言的副帥完顏雍又自是若有所思,也不說話,一時間也都是心下焦急,好半晌功夫,阿裏托才自清咳了一聲,大著膽子說道:“宋人提出的條件,倒似是過於寬鬆了,依大帥看,這其中可是有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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