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術看著趙匡胤的反應,微微皺眉,轉頭望向天際,說道:“若是連我帶著的這支女真鐵騎都難以抵擋你們南國大宋的軍隊,全軍覆沒在了這裏,那證明你們宋室的軍力已然突破了以往,達到了全新的水平,雖然我大金自有應對之法,但卻也不應當再招惹這樣的強敵,自然是要講信修睦,止息幹戈……”


    “講信修睦,止息幹戈?”趙匡胤啞然失笑:“元帥說得未免也太過輕鬆,女真人侵我國土,殺我子民,至今河北千萬裏土地,哪一寸不曾浸染著我大宋兒郎的鏗鏘熱血,又豈是這一句講信修睦可以輕輕揭過的。”


    “更何況”,趙匡胤看著金兀術,目光微微一寒:“你們女真人所謂的送返欽宗皇帝,隻怕也不是打算將欽宗皇帝送到朕的駕前吧!”


    “不錯”,金兀術霍然轉過頭來,回望著趙匡胤,臉上卻是掛起一種詭秘的笑意:“天水郡公這些年過的日子也是艱苦啊,我大金既然有誠意與大宋講和修睦,自然也不能誇待了貴國的欽宗皇帝,我大金自會割出汴京周圍千裏之地,讓欽宗皇帝登基複位,重掌大宋乾坤。”


    他頓了一頓,輕輕笑道:“我們女真人向來最重情義,既然有心要與大宋議和,約為兄弟之邦,那自然要表現出我們大金國的誠意,到時自然會協助貴國的欽宗皇帝陛下,將你們南國宋室的一切,恢複到靖康之前的模樣,到時……”


    金兀術故意微微停頓了半晌,眯眼打量著趙匡胤的反應,淡淡說道:“到時不知道應該稱呼您為陛下,還是要叫您做康王呢?”


    趙匡胤聽著金兀術的話語,卻隻是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女真人一旦明白了他們麵對的這個大宋再不是以前那個可以任他們欺壓劫掠的弱小之國的時候,他們也就必然會拿被他們握在手裏的欽宗皇帝來做文章。


    大宋向來自負天下衣冠正統,對於嫡長之名份素來看重,昔日那徽宗、欽宗皇帝,雖然不見得是什麽有道明君,徽宗有花石綱擾民之政,欽宗則是在女真人兵臨城下之際,兀自汲汲於內鬥,甚至自毀長城,撤去主掌城防,深孚眾望的李綱,以至有“靖康之變”,可以說是自取其辱,然而不管怎麽說,他們也都還自是宋人所認可的君王。


    是以二帝被擄北去,對於所有的宋室子民,都自是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嶽飛、劉琦等幾員名將提軍北上之際,一路上一呼百應、從者雲集,自是因為女真人殘忍暴虐,激起宋室百姓誓死相抗之心,但那士氣高漲,卻也有著所有宋國軍民都背著君王被俘的靖康奇恥,沙場之上都自是一往無前,意欲一雪恥辱的因素。


    但若是女真人如金兀術所言,施展出這樣的一個手段,則對於宋人而言,無疑將置身於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


    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將,甚至於現在南國宋室的天子官家趙構,隻怕都要不知道如何來麵對這樣一個複位登基的欽宗皇帝,哪怕明知道他不過是女真人手上的一介傀儡。


    雖然當日裏女真人也曾先後立過張邦昌、劉豫的大楚、大齊這兩個曇花一現的政權,然而無論是趙匡胤還是金兀術卻都自知道,如果將政權的傀儡皇帝換做現下那位仍在漠北的欽宗,那對於任何一方來講,意義都自是截然不同。


    現下汴京神器仍自握在女真人的手上,若是那些女真人擁立欽宗皇帝在汴京複位,號稱再立大宋,那這隔江相望的兩個宋室,其間究竟孰為正統,倒還真的是一件難以說得清楚的事情。


    雖說那位欽宗皇帝是借女真人的力量複位,隻怕在實質上不過是與劉豫一般的傀儡,然而隻要女真人在這上麵的手腳做得巧妙一點,隻怕卻很以讓人指摘他們是挾天子而自重。


    畢竟此時去靖康之際未遠,南國宋室裏的那些大小臣子,那些名臣大將,甚至於現下的天子官家,隻怕都還自是清楚地記得,自己都曾經隻不過是這位欽宗皇帝陛下的臣子!


    更何況,女真人扶立欽宗皇帝,也絕不僅僅是為了爭一個名份上的優勢而已,如果他們當真劃立原本大河以北的千萬裏土地讓欽宗皇帝重新登基,再立大宋,那現下由自己帶領之下的宋室如果還要平滅金國,就不得不先要跟名義上是由欽宗皇帝統治之下的這個“大宋”開戰。


    對付金人,對付那些手上不知染著自己多少骨肉同胞鮮血的虎狼金人,那些將士自然會奮勇向前,舍生忘死,然而如果在斯情斯景之下,他們要麵對的卻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父老,卻又讓他們怎麽辦?


    這甚至不單單是兄弟鬩於牆,而可以說是以弟伐兄,以臣伐君,若是真有幹戈相向的那一天,隻怕朝中那群一步一趨都必要奉天理而行的文人士子們,就先要亂成一團。


    然而無論是誰,卻又絕難以容忍這種存在著兩個宋室政權的局麵。


    試問是時若是欽宗皇帝以大宋之名義與女真人締結和談,發上那麽一紙詔令到這江南半壁,卻又自讓人情何以堪?


    是以若是當真有欽宗皇帝汴梁複位的一天,實不啻於在南國宋室對女真人征戰的路上設置了一個無法繞過卻又難以攻伐、不得不拔卻又難以下手的屏藩。


    金兀術凝神觀察著趙匡胤的反應,心下微微苦笑。


    他並不是虛言恫嚇,而是真真正正準備了這樣的一份遺折。


    對於宋室軍隊真實戰力的估計,他較諸其他任何一名女真將領,都要來得更加地清楚明白。


    雖然他也明白,以現下朝中大金皇帝以及那女真年輕一代如此熾熱的戰意,隻怕他加上帳下數十萬女真大軍的屍骸,也未必能夠勸說得了這些向來以為自己天下無敵的女真年輕一代,采用這樣一個看上去頗為大煞威風的方式。


    然而他卻還是對於這個計劃反複推敲,力圖在遺折裏將這一計劃的每一個步驟,都寫得清楚明白。


    因為他知道,如果女真鐵騎真的能夠再現雄風,在自己兵敗之後仍能將宋室軍隊狙擊於國門之外,甚至還能反敗為勝,一統天下,那固然是好。


    但若是女真人再難以抵擋得住宋人前進的腳步,那擁立那個倒黴的欽宗皇帝複辟為君,在宋金兩國之間劃出一片緩衝地帶,卻幾乎就成為女真一族維持自存的唯一也是最有效的辦法。


    盡管這樣的舉動對於女真人而言,也同樣意味著一場冒險。


    沒有人比他們這些親身經曆汴梁之變的人,更明白中原之地的百姓對於宋室的君王,是如何地思慕依戀,而對於他們這些中原衣冠眼中的異族蠻夷,又是何等地排斥。


    錯非如此,他們當日也就不用先後扶立張邦昌、劉豫,希望能夠以漢治漢,讓中原之地的百姓們覺得這隻是一場漢人之間的朝代更迭,而不會再如現下般反抗的力量與運動聚集糾結,無日無之。


    而現下這個天水郡公趙桓在那些中原耆老的以目之中,與劉豫之輩殊不可比,而就是堂堂大宋皇朝最有資格的象征。


    雖然他們扶立趙桓複位之際,自然會有種種舉措,力求將這位天水郡公、欽宗皇帝控製於女真人的股掌之間,然而在擁有了如此雄厚的民心基礎,又置身於南國宋室軍力鼎盛這樣一個微妙的局勢之下,趙桓究竟會在多大的程度上選擇與女真人合作,實在是一件難以逆料的事情。


    畢竟在這些年裏,他雖然從來未將趙桓這個生性懦弱的手下敗將看在眼裏,但心裏卻也是明白,這個天水郡公在臨陣對敵之際確實是個鼠目寸光,難堪大用之輩,然而若說起弄權擅政、平衡中禦的手段,卻也實在是不可小視。


    所以縱然明知扶立天水郡公複位,對於南國宋室的民心士氣,乃至朝堂格局,都必將造成極為嚴重的打擊,然而他卻終究還隻是把這一項計劃寫進了自己一旦戰敗身亡之後,才會轉交到大金皇帝手中的遺折之中。


    因為這隻是百般無奈之下的求和圖存之法,卻絕不是在占據上風之時應當使用的製勝克敵之方。


    這位天水郡公複位之後的宋國,就象是一柄雙刃劍,恰好可以成為夾在南國之宋與大金皇朝之間的緩衝地帶,讓那南國宋室無論軍力再強,卻是無可施力之所。


    自然,若是那位天水郡公與眼前這個隱藏至深的南國天子,真正能夠兄弟攜手,並力北向,那隻怕便是女真一族的末日將至。


    然而金兀術卻是明白,無論如何,也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更何況,擺在這一對兄弟麵前的,是九五至尊,天子大位!


    趙桓自然會倚南國之勢來牽製女真人對他的摯肘之舉,但同樣也更會倚仗著女真人的實力,來抗拒那南國之宋。


    甚至,可以預料得到的是,這位天水郡公如果是個聰明人,他就應當會明白,他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是女真大金,而不是那個由他的九弟稱帝立國的南朝之宋。


    畢竟隻要南朝之宋的威脅還在,女真金人就會傾盡一切力量地來保障他的皇位能夠繼續綿延下去,從這個意義上講,利益反倒是會讓他們成為最可靠的盟友。


    而若是他那個九弟真正有了足夠的實力贏到了這個天下呢?


    那這位天水郡公,隻怕就真如他曾經哀歎過的那一樣,欲求一宮觀使而不可得了。


    金兀術一念及此,心下也不由得湧起一陣隱隱的悲哀。


    或許自己真的變得更象一個政客,而不是一個純粹的軍人。


    如果真能有所選擇,他真的寧願能夠如昔日一般躍馬江東,跟那大宋的幾員虎將短兵相接,用沙場之上綻放的鮮血來贏取值得驕傲的勝利,而不是象現在這般,滿心滿眼裏盤算的,卻都是一些原本讓自己思之便欲作嘔的鬼域技倆。


    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已經做不到了。


    為了現下仍自困在山穀之中的數十萬女真兒郎的性命,為了那剛剛開國不到二十載的女真大軍,他都別無選擇。


    他對於趙匡胤坦陳他這樣的計劃,這是一種威脅,然而卻也是一種乞命。


    他明白對於一個帝王而言,開疆拓土也罷,洗雪國恥也罷,都自是在帝位牢固之餘,做為塗抹冠冕之上的榮光而用的。


    如果一旦意識到這樣的舉動將會動搖到他身下的那一張寶座的時候,那麽隻怕所有的帝王都隻會做出同樣的一個選擇。


    所以他縱然置身於斯情斯景之下,也仍舊希望能夠跟趙匡胤達成一個盡量無損於女真大金利益的和談之約。


    甚至他更希望能借此讓這位越來越讓他看不清深淺的南國天子官家,能夠就此之後,在意欲攻伐女真的時候,能夠思慮再三,不敢逼迫過甚。


    南國宋室最可慮者,就是那幾員一味主戰的虎將,若是這位天子官家有所顧慮,對於這幾員虎將而言,則無疑又是一輪新的打擊,如此則一切情況,也便又自回複到了先前的模樣。


    金兀術輕歎了口氣,他也自知道,這一切更多地都隻是出自於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


    然而事已至此,除賭之外,他也再自別無他方。


    他雙目望著趙匡胤,希望能將他的每一個細微的反應,都自是盡收眼內。


    …………


    阿裏達一臉陰沉,一馬當先,順著辛棄疾指出的路向行走,也不理會跟在身後的完顏雍與辛棄疾。


    完顏雍望著他的背影,微微皺眉,扭頭對著身邊的辛棄疾輕聲說道:“阿裏達一向勇悍無比,對我四王叔又是忠心耿耿,對他你可要小心留意,做好準備,否則隻怕一切盡成泡影。”


    金兀術的戰略,原本就是敗中求生、敗中求戰,阿裏達自來都是金兀術的心腹,自然能體會得到金兀術的心思。


    此時他肯隨宋使前來,而且是繳納軍需的第一批軍隊,也難說並沒有存在著想借此發現宋軍主力,從而達成金兀術原先預定下來的目標的心思。


    以他的身份,本不應對宋國使節口出提醒之言,無奈他此時心下卻也自是明白,他現在的利益已然被綁在了宋國的戰車之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真的在這個時候再有什麽不可測的情況,倒真的是難以承受的事情。


    辛棄疾回頭,望了一眼跟在他身後那一長隊軍士,卻是轉頭對完顏雍淡淡笑道:“多謝副帥提醒,辛某自有應對之方,究竟如何,時至便知!”


    完顏雍聽著辛棄疾的話裏似乎頗有深意,卻是一時不明所以,眼下的局麵又實不容他多有追問,隻是深深皺起了眉頭,籲了口氣。


    阿裏達似乎隱約聽到他身後的響動,回過頭來,掃了一眼辛棄疾與完顏雍,目光卻又自越過兩人,停留在了那隊他一手**出來的行進中的女真騎軍的身上。


    他們的身上仍然披掛著薄鐵織成的重甲,他們手中的仍然緊擎著不知生飲過多少鮮血的長刀大槍,而縱然在這曆經了如此長時間的圍困之後的疲累之餘,他們一旦跨坐在馬上之時,卻仍舊不知覺地采取了一個最適宜衝鋒的姿式。


    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這群軍士身上的一切,都似乎仍然在提醒著所有人,他們是縱橫天下的女真鐵騎之中的一分子,是殺人不見血的女真軍士之中最精銳的那一部分。


    阿裏達輕輕笑了。


    自駐地到這裏,已經拐了十一處彎轉,這個南國小子似乎真的就以為勝劵在握,其中帶著自己這支鐵騎,竟然沒有繞出什麽岔路。


    他已經清楚地記得每一個路口的方向,他相信若是由自己呆會再走一次,哪怕蒙著眼睛,他也能清楚地到達現下所置身的地方。


    再轉過前麵那個路口,似乎就已經到了南國宋人要收繳軍械的受降的地方了。


    南國小子,莫要高興的太早!


    大帥說得對,任何時候看輕了女真鐵騎的人,都必將付出血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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