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聲音?


    烏裏骨驀地伸出手,按住身側的大樹,借勢止住了急奔的身形。


    足有雙人攔腰方能合抱的大樹,也不由得在這一按之下一陣劇晃,許多樹葉飄蕩而下,鋪頭蓋臉地灑在了胸膛兀自劇烈起伏的烏裏骨身上。


    烏裏骨卻是恍若不覺,他身形微側,一時間整個人仿佛都已經溶入了那大樹的陰影下麵一般,如果不是因方才那一陣全力狂奔而帶來的尚不可抑止的喘息之聲,恐怕很少有人能在不留意的情況下看得出到這樹蔭下還躲著一個人。


    這是一個跟隨著金兀術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


    哪怕是在剛才那一陣不要命的狂奔之中,他也自一直借著天光地勢,一路遮掩著自己的身形。


    畢竟現下女真大軍應當是置身於宋軍的包圍之中,而這片山林,更是宋軍所由以憑恃的主戰場,他也看不清楚這一片寧謐之中,究竟隱藏著什麽樣的陷井與埋伏。


    他雖然並不是太清楚當前的戰局到底是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然而自從金兀術下了命令之後,他卻是一路傾盡全力不要命地狂奔,現下驟然停歇下來,隱隱間覺得胸口微微一悶,已是受了些許內傷。


    但他根本無暇顧及,隻是側著耳朵,傾聽著方才耳朵裏捕捉到的些許不尋常的聲響。


    他也是大金立都開國之後成長起來的女真一族年輕一代的勇士,然而跟隨著金兀術的這麽多年來,他卻不知不覺間學會了這位大帥身上的許多習慣,甚至於許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似乎也屬於白山黑水之間成長起來的那一輩人,因為他覺得自己似乎也從這位大帥的身上,學會了怎麽當一名成功的獵人。


    比如現在,他就隱約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雖然離著女真大軍的臨時駐地,還有著相當一段的距離,然而輕風拂來,卻是送來了一陣隱約可察的喧嘩的聲響,在尋常人的耳中或是難以察覺,然而卻已然足以讓烏裏骨這個訓練有素的戰士,心中泛起了一陣警覺的意味。


    僅憑在如此遠的距離之外還能聽得見由女真駐地發出來的聲響,就可以知道這絕不是什麽小規模的人群,所能發出來的聲音。


    這支女真鐵騎是金兀術一手帶出來的,自來軍紀嚴明,征戰過後自然會有讓手下軍士縱馬劫掠,盡情發泄的時候,然而尋常駐守之時,卻是絕不容許稍有放縱,是以眼下的情形,實在讓烏裏骨心下隱隱有些擔心。


    自闖入這山穀之中,陷入於宋軍的包圍以來,由於無時無刻感受著這份隨時要走向死亡的壓力,而且這勉強困守的駐地,軍紀也確實是鬆懈了不少,甚至於這些天來,不但除開輪值守戍的當班軍士之外,其他人尋常時早已是或躺或臥,全無原先森嚴軍容,而且有些軍士之間,也是時常交頭接耳,開始有對金兀術大帥的怨言流傳,對於這一切,烏裏骨也是看在眼中,心下自是頗為不以為然,然而畢竟是置身於斯情斯景之下,不能要求每一個人都能堅忍如大帥一般,是以卻也不以為忤。


    隻是無論軍紀鬆懈到何等地步,要說那些女真軍士不是驟然間遇到了什麽樣的變故,而會發出這樣不尋常的響動,烏裏骨也是絕對不信。


    畢竟今日正是金兀術大帥與宋國天子見麵和議的時刻,而就在昨夜金兀術大帥還召集眾將,對於今日可能遇到的情況做了一番布置,是以無論是知情的諸將或是不知情的軍士,都自是明白,現在已經到了解開這段時間以來所陷入的這個生死困局的關鍵性時刻,縱然心下積蓄了再多的怨言,卻也絕不會在這個時候爆發開來。


    更何況,眼下這支女真鐵騎,是金兀術大帥一手帶出來的,要說他們因為現下這等境況而嘖有煩言,也還罷了,若說是他們會因此恨意橫積而致嘩變,烏裏骨卻是絕對不信!


    所以肯定是有什麽變故發生了!


    但在這種形勢之下,會有什麽樣的變故呢?!


    難道宋軍借金兀術大帥離開之時,趁虛而入,強攻女真軍營?!


    抑或是有哪位將軍見大帥久久不歸,擔心之餘按捺不住,率軍而出,而中了宋軍的埋伏,以至於使得全軍陷入了被動的境地地?!


    大帥如此地相信那個南國天子,甚至聽信了他的話而讓自己急奔而來,傳達這樣一個命令,怎麽卻就沒想到這很可能本身就是一個圈套呢?


    畢竟大帥一直在說南人一向奸詐狡猾,怎地事到臨頭,反倒是忘了呢?!


    那麽自己這一番急奔而至傳達金兀術大帥的命令,豈不正好是授敵與柄,落入了宋國軍方的算計?


    烏裏骨略一猶豫,卻是旋即恢複了過來,稍一思索之下,倒是再不遮掩,展動身形,就這麽一路大搖大擺,直衝向女真大軍的駐地所在。


    如若那名南國天子的消息是真,那麽這片山穀之中現在隻餘下兩萬餘負責輜重後勤的軍士,那麽自然也就不會再在路上做什麽樣的埋伏布置,自己盡可直道而行。


    而如若那名南國天子是故意給自己的金兀術大帥一個虛假的消息,那麽卻也必然是為了借著金兀術大帥,或者說現在借著自己的口,來將這個消息、這個命令傳遞下去,所以更不可能在這樣的關頭,來對於自己有所攔截。


    是以他索性不再遮掩,而是直接選擇了最短的路線,用最快的速度,向著女真大軍的駐地直奔了過去。


    不管如何,金兀術大帥傳下的命令,自己接下來的任務,無論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總是要完成的!


    畢竟自己是個軍人,是金兀術大帥一手帶出來的近衛親兵!


    不管金兀術大帥的命令是什麽,自己都必須先堅決地執行到底!


    就算當真局勢有了什麽樣的變化,自己也都必須是在先傳遞了金兀術大帥的命令之後,才能夠根據自己的判斷,來進行其他的操作與反應。


    這是一名真正的軍人所應當有的基本素質!


    就是這樣!


    …………


    “什麽?”金兀術望向趙匡胤,眼中泛起了淩厲的光芒:“陛下,這是怎麽回事?”


    他的耳力遠不及趙匡胤,好半晌方才依稀聽明白山下傳來的那隱約的喧嘩吵鬧之聲,而傳來的地方,正是自己女真大軍的駐地所在,一時之間不由得又急又氣。


    在這等時刻,發生了這樣的異動,與先前那南國天子鎮定逾桓的表現一聯係起來,金兀術幾乎是近乎直覺地得出了方才一切不過是疑兵之計,宋軍是在借著誘自己出外和談的機會,徑自引大軍襲營的結論。


    其實他原本就已經存下了在今日要與宋國軍隊決一死戰的心思,帳下所有的軍士,都自弓馬齊備,整裝待發,而且自己原本就未曾存下了能夠活著回去的心思,是以昨夜的種種布置,原本就是針對著自己不在的情況下做出的,相信縱然山下的女真大軍遭遇到了宋軍的襲擊,倒也還不至於一時之間慌亂失措而為敵所趁,若要固守陣地,隻怕也還勉強能夠辦得到。


    隻是他原本定下的親身涉險誘出宋軍主力的計劃,卻是絲毫沒有實施的可能,如若宋軍仍如前幾次般利用地勢之便,大舉出襲,在沒有自己約束的情況之下,自己手下那幾員性情火爆的戰將,說不定真的就會分頭出擊,從而落入了宋軍的埋伏之中,而被宋軍各個擊破,到時縱然自己再有什麽樣的能耐,卻也自是回天乏術。


    金兀術一念及此,不由得心下沸然。


    隻是他心下卻仍是著實不信,眼前自己一直以真正的軍人來看待尊重的南國天子,居然會使出如此下作的招式。


    沙場之上,沒有太多仁義可言,但卻仍自有些東西,是真正的軍人都必然會有所堅持的。


    而現在這個南國天子的做法,卻明顯是侮辱了他心目之中的“軍人”這兩個字!


    所以他急!


    他憤怒!


    他死死地盯著趙匡胤!


    趙匡胤看著金兀術的眼神,微一錯愕,這才明白過來金兀術在想些什麽,不由得啞然失笑,說道:“大帥難道到現在還信不過朕的話,難道還真以為朕會一邊以和談為名誘大帥前來,一邊還令人去引軍劫營?”


    金兀術微微一愣:“難道不是?!”


    趙匡胤目注金兀術,不由得搖頭歎笑:“看來大帥的心真的亂來,居然會分辨不清楚那邊傳來的究竟是一些什麽聲音。”


    他轉頭,望著那片悠悠遮掩下的山穀,淡為笑道:“大帥不妨凝神靜心,再聽一聽。”


    金兀術深吸了一口氣,竟爾真的如趙匡胤所言,氣聚雙耳,捕捉著那風中送來的一線聲息。


    不知為何,他現在心下居然隱隱覺得,希望自己方才的那個判斷是真的。


    希望這個南國天子之所以相信勝利能夠握在他的手掌之中,隻不過是因為他安排了這一場突襲,而他的殺手鐧,也能夠就此而已。


    那股子風中傳來的聲響,似乎益發大了。


    慢慢地,金兀術的臉色漸漸地發白,卻又似乎隱隱然泛起了一層死灰的顏色。


    他原來一直站得筆挺的身子,忽然間卻仿若衰老了不知多少年一般,在風中如同枯樹般晃了幾晃,他身旁的那兩名近衛連忙搶上前去想攙扶著他,卻又被他推了開來。


    他驀地回過頭,望向趙匡胤,嘴唇蠕動了半晌,卻是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因為他一時之間,真的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才好。


    因為他已經聽明白了,究竟那股由女真人軍營駐地之中傳出來的聲音,究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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