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的氣氛壓抑,讓人窒息。


    楊彪額頭的細汗漸漸匯聚成流,濡濕了鬢角,沾濕了衣領。


    他的冠越來越重,脖子越來越酸,頭不由自主的往下垂。


    天子在他的視野中越來越高,越來越大,無聲的壓力也越來越重,讓他難以承受。


    他第一次意識到,年幼天子的聰慧與先帝有幾分相似,堅毅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多次在先帝麵前諫諍,先帝往往先是暴怒,甚至破口大罵,但最終都會無可奈何的接受。


    天子卻隻是沉默,像一座山。


    楊彪咬著牙,任由汗水沿著臉頰滴下,腳下的地麵濕了一片。


    帳內安靜無比,連汗珠滴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劉協抬起手,輕輕指了指。“楊公,事急從權,且坐無妨。”


    楊彪看了看狹小的胡床,稍作猶豫,躬身領命。“謝陛下賜座。”小心翼翼的提起衣擺,在胡床上坐下,又將衣擺展平,擋住雙腿,盡可能的避免不雅。


    君臣對坐於胡床,實在不成體統。可是正如天子所說,事急從權,眼下的確講究不起來。


    而天子那句“事急從權”很可能意味著他會接受這個建議,但隻是事急從權,不能形成慣例。


    這倒不出他的意外。


    以天子的聰慧,不可能看不出這個建議背後的深意,更不可能輕易答應。


    而他也沒指望天子輕易答應。


    能邁出第一步,就是好的開始。


    劉協輕籲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於我大漢尤其如此。楊公舉薦衛尉,將衛尉置於退無可退之地,更將大漢存亡加於衛尉之身。楊公,你真的不需要和衛尉商量嗎?”


    他雖然很不喜歡這樣的局麵,但他也清楚,形勢不由人,楊彪有充足的理由,他不答應也得答應。他能做的,隻是盡量減小影響,抑製這些老臣的野心,給自己留下反擊的機會。


    這,就是政治,勾心鬥角,合縱連橫。


    之前沉默,向楊彪施加壓力,就是為此刻主動讓步做鋪墊。


    即使不得不答應,也要讓楊彪認識到他的態度,可一不再二。


    楊彪苦笑。


    他當然和士孫瑞商量過,但他不能告訴天子真相,否則就有結黨之嫌,更容易引起天子猜疑。


    楊彪拱手道:“陛下,臣愚鈍,以為公卿大臣,包括三將在內,用兵無過衛尉者。陛下雖天資過人,有誌於武,奈何時機尚不成熟。且陛下身負天下之望,不宜置身險地。衛尉乃心為國,忠誠有謀,雖知責任重大,必不因利害而避之。”


    劉協眼皮輕抬,似笑非笑地看著楊彪。


    大家都是聰明人,各自讓了一步,場麵話說得都很周到。


    這是他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


    “既如此,朕便手詔一封,命衛尉於朕及太尉赴約期間代行太尉之職,主理軍事。若能建功,即假為真,屆時再為楊公另擇重任。至於此刻,還請楊公委屈數日,擔著這太尉虛名。”


    楊彪的眼角顫了顫,躬身施禮。“唯。”


    劉協隨即叫過楊修,命他準備筆墨。


    楊修雖在帳外,聽得清楚,知道父親與天子之間看似雲淡風輕,實則交鋒激烈。


    君心似海,楊彪此舉形同逼宮,就像在天子心裏埋下一根刺。處理不好,很可能會留下隱患。


    天子同意由衛尉士孫瑞全麵主持軍事,卻不肯接受楊彪的辭職。如果士孫瑞不能完成任務,楊彪身為太尉也逃不脫責任。


    天子說太尉是“虛名”,更是誅心之論,直指楊彪此舉用心。


    他雖然年輕,但他什麽都知道。


    趁著楊修準備筆墨的空閑,劉協調整了一下情緒,組織好語言,然後提起筆,親手書詔。


    這件事原本可以由楊修代勞,但劉協選擇手書,一是表示對士孫瑞的器重,避免其他不必要的猜忌,影響士孫瑞履行職責。二是保護楊彪。將來有什麽意外,都由他擔著,不會牽連楊彪。


    這當然是收買人心。


    做領導的,必須有自己的擔當。


    即使他再恨楊彪逼宮,此刻也要保護楊彪,要不然丟的就是自己的風度。


    看著端正的字跡從劉協筆下流淌而出,楊彪百感交集。


    劉協寫完詔書,欣賞了一下自己的書法,覺得有點鍾繇那味兒了,這才交給楊修,讓他去用璽。楊修接過詔書,剛準備轉身離開,劉協又叫住了他。


    “德祖,朕之前問你的那個問題,你不妨與太尉同參。”


    楊修微怔,隨即躬身領命。


    楊彪不明所以,卻不好多問。


    ——


    或許有意,或許僅是巧合,徐晃很快就被宋果安排當值。


    與其他幾個出身白波軍的侍郎相比,徐晃明顯更符合天子近侍的身份。五官端正,穩重內斂,名字也好聽。不像那什麽丈八、黑魚,一聽就不是正經人。


    劉協端坐馬背,向徐晃招招手,示意徐晃靠近些。


    徐晃躬身致意,輕踢馬腹,來到劉協身邊,落後半個馬身。


    “你是河東人?”


    “陛下聖明。”徐晃說道,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劉協聽到。“臣是河東楊縣人。”


    “楊縣有哪些古跡,又出過哪些名人?”


    徐晃想了一會兒。“據說晉懷公死於楊縣的高梁城。”


    劉協差點被噎著,半天才勻過氣來。“本朝呢?”


    徐晃幹脆利落的搖搖頭。“沒有。”接著又加了一句。“平陽有衛霍,不過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河東呢?”


    “也沒有,至少沒有超過衛霍的。”


    “這是為何?”劉協問道。


    定策河東以來,劉協一直在考慮河東的事,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作為華夏民族的發源地,河東可謂是人傑地靈,後世同樣群星閃耀,衛氏、裴氏、柳氏人才輩出,偏偏在兩漢之間,尤其是東漢,河東幾乎沒出過提得上嘴的人物。


    徐晃沉默片刻。“恕臣愚昧,不知其中原由。”


    劉協轉頭看向徐晃。“聽說你做過郡吏?”


    “是的。”


    “那你可曾聽過說關羽其人?”


    徐晃稍作思索。“是有這麽一個人,解縣人,十多年前殺人逃亡,不知蹤跡。陛下說的……是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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