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遲疑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君榮,說來聽聽。”


    士孫瑞再次看了楊彪一眼,欲言又止。


    他轉頭看向遠處,伸手輕拍欄杆,猶豫良久,最後重重拍了一下。“文先,你還記得漢初的幾任太尉、丞相嗎?”


    楊彪花白的眉梢輕顫,瞬間明白了士孫瑞的意思。


    大漢開國之初,除了第一任丞相蕭何沒有直接的作戰經驗之後,從曹參開始,幾任丞相都是武夫出身,一直到申屠嘉。


    申屠嘉最初隻是一個材官蹶張,也就是強弩士,基本沒什麽文化可言。他能做丞相,完全是因為軍功。丞相這個職位,實際上他是完全不能勝任的。


    嚴格來說,漢初的幾任丞相,除了蕭何、曹參之外,都不稱職。


    武夫當國絕非治國之道,已經成了有識之士的共識。


    按照“猛將必發乎卒伍”的說法,就算不會出現漢初武夫做丞相的情況,太尉也必然長期被武夫霸占,幾乎不會有儒生染指的機會。


    允文允武一直是儒生的理想,但真正能實現理想的人有幾個?


    張奐為了證明自己允文允武,為《尚書》作注三十餘萬言,可他那三十餘萬言究竟有多少份量,想必他自己心裏也有數。說得難聽點,在真正的儒生眼中,那三十餘萬言一文不值。


    學問與戰功不可兼得,至少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如此。


    如果將軍事作為太尉任職最重要的衡量標準,幾乎不用懷疑,太尉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會和儒生無緣。天下太平之後如此,天下太平之前更是如此。


    亂世之中,什麽最重?


    當然是兵權。


    為了三公掌權,將最重要的兵權拱手相讓,是得還是失?


    楊彪沉吟良久,苦笑道:“君榮,這可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啊。”


    士孫瑞幽幽地說道:“所以,還是陛下掌兵最好。”


    楊彪瞅了士孫瑞一眼,欲言又止。


    他明白士孫瑞的意思。


    陛下要掌握兵權,誰和他爭,危險自不待言。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天子掌兵也就是一兩代人的事。天下太平之後,儲君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哪裏知道什麽軍事?


    所謂兵權在天子,也就是名義上說說而已,實際大權還在三公——如果三公真能重掌實權。


    士孫瑞的建議不是不好,隻是……耗時必久,楊彪覺得自己未必能等到那一天。


    楊彪本想再努力一下,不知為何想起了王允。


    當初王允沒聽士孫瑞的建議,結果落得身死族滅,還將大漢難得的機會毀於一旦。如今天垂異象,上天又給了一次機會,他可不能像王允一樣任性使氣。


    還是聽士孫瑞的吧。


    “君榮,你覺得天子能行嗎?”


    “不知道。”士孫瑞忽然笑了一聲。“但我知道我不行。”


    “自知者明。”楊彪深深地看了士孫瑞一眼。“你啊,什麽都好,就是《老子》讀得太多了,駁雜不純。”


    士孫瑞也不反駁,撫須而笑。


    ——


    楊彪返回段煨大營,向天子匯報了他與士孫瑞的溝通結果。


    具體的細節當然不能說得太直接,他隻是盛讚士孫瑞深明大義,極力建議由天子直接主持軍事,順便做了自我批評,說自己是書生之見,不識大體,再次請辭太尉。


    這一次,他沒有推薦士孫瑞。


    隻是此時此刻,除了士孫瑞,還有誰能接任太尉?


    劉協心知肚明,安慰了楊彪一番,再次表示不能拔苗助長,還是請楊彪分擔一些責任,一旦士孫瑞建了功,立刻拜太尉。


    這是楊彪目前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也是劉協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楊彪很滿意,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劉協隨即提出,希望楊彪趕赴河東,以太尉的身份主持河東政務,籌集糧草,招募兵員,尤其是收集船隻,準備接應天子渡河。


    按理說,這本該是司徒趙溫的責任,但趙溫的能力、聲望都不如楊彪,又沒人脈,未必能處理好河東的事。楊彪決心請辭太尉,將來最合適的職位就是司徒、司空一類的職務,現在讓他去河東算是提前履職。


    楊彪欣然接受。


    太尉的兵權爭不成,司徒的治民權還是應該爭取的,而且必須爭取。


    楊彪稍微收拾了一下,帶著天子詔書起程,甚至沒等楊修回來。


    段煨很殷勤,派人送楊彪到潼關,經風陵津渡河。


    為表對老臣的敬重,劉協送楊彪到大營東的長亭。


    看著楊彪的馬車粼粼遠去,消失在如煙的樹影之中,劉協收回目光,咂了咂嘴。


    “先生,楊公會不會覺得是朕嫌他煩了,故意支開他?”


    賈詡笑笑。“陛下難道不是這個意思?”


    劉協愣了一下,隨即哈哈一笑。“楊公的確有點煩。明知他沒有私心,還是受不了。不過安排他去河東,倒不僅僅是因為他煩,而是他最合適。”


    “楊公睿智,自然明白這一點,不會計較的。”賈詡慢悠悠地說道:“若說有什麽不妥,大概隻是陛下可以等他請求,而不是直接安排。”


    劉協眨眨眼睛,啞然失笑。


    果然,自己還是太嫩了,沒有充分利用好每一個機會。


    “陛下,衛尉不爭而爭,陛下回禦營之後,如何提振士氣,可有方略?”


    劉協當然有準備。


    如果一點準備也沒有,他哪裏有底氣和楊彪爭兵權。


    話到嘴邊,他忽然想起賈詡剛才的提醒,立刻改了主意。


    “先生說衛尉不爭而爭?”


    “正是。”賈詡看得分明,含笑點頭。


    天子舉一反三,悟性極高,又能自抑,著實難得。苦難能讓人成長,他明顯比同齡人更成熟穩重。


    如此高的悟性,再加上難得的務實沉穩,中興就不再是一句空話。


    “能否勝任,要看能否在短時間內振奮軍心士氣,對楊定部完成第二次糧食補給。衛尉自認做不到,可以不爭,陛下如果也做不到,就失信於人了。屆時是該由太尉掌兵,還是陛下掌兵,反倒無足輕重,如何讓諸將信服,才是重中之重。”


    劉協深以為然,連連點頭,暗自慶幸自己沒有急著發表意見,而是先聽聽賈詡的意見。


    這不僅是尊重不尊重的問題,賈詡考慮得明顯比他全麵、細致。


    士孫瑞看似不爭,卻留了後手。


    三公爭權隻是一方麵,楊定、楊奉等人的心思也不能掉以輕心。


    三公還講一點君臣大義,文鬥不武鬥,武夫卻隻認實力,隨時可能背刺。如果他無法兌現諾言,表現出應有的實力,不僅是楊定,連楊奉都可能翻臉。


    劉協忽然意識到,楊彪跑得那麽快,肯定是想到了這一點。


    這老狐狸,壞滴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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