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煨仰天大笑,心中快意莫名。


    他知道張濟不會信。


    他剛剛接到消息時,也不相信,直到部下帶著戰利品滿載而歸,將所見所聞一一說來。


    從他們的眼中,段煨看到了震驚,看到了崇拜。


    對強者的崇拜。


    等他們說完郭武在陣前以一敵五,殺人奪旗的故事,將整件事全部貫穿起來,段煨意識到天子的承諾並非遙不可及,竟然有那麽一絲實現的可能。


    擊退李式也許隻是第一步。


    如果說人生就是賭博,下注天子,顯然要比下注李傕更有利。


    “張兄,我知道,這聽起來的確很難置信。你不妨再等一等,阿繡不是已經率領千騎過了澗嗎?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傳回來。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他?”


    張濟撫著胡須,盯著段煨,欲言又止。


    士孫瑞擊退李式聽起來很不真實,但段煨的神情不似作偽。


    如他所言,等張繡送回消息再做決定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怎麽,段兄是打算與我一戰?”張濟故作不屑的笑道:“說實話,我也一直想領教一下武威段氏的家學。”


    段煨淡淡地笑了一聲,馬鞭輕揚。“你若欲戰,我理當奉陪。隻不過我勸你不要著急,不妨等上幾日,看看形勢再說。”


    “為何?”


    “李傕有步騎三萬餘,不日即到。朝廷滿打滿算,兵不滿萬。依常理,勝負也就是兩三天的事。若是李傕取勝,接下來會如何,想必你也有計較。萬一朝廷勝,張兄,你現在與我拚命,豈不是自毀前程?”


    張濟濃眉緊鎖,眼神有點遊移。


    他聽懂了段煨的意思。


    朝廷擊敗李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李傕取勝,他就不得不麵臨與李傕是和是戰的選擇。


    他和郭汜是好朋友,而郭汜卻和李傕撕破了臉,以李傕那多疑的性子,不太可能相信他。


    他也不相信李傕。


    接下來,必然又是一場惡戰,敵人就是李傕。


    既然如此,現在又何必攻擊天子,幫李傕的忙?


    不如作壁上觀,看著李傕和朝廷拚命,兩敗俱傷。


    況且就算他想幫李傕,也要擊破段煨的阻擊。


    段煨並不打算讓他這麽過去,所以特意用了拚命這兩個字。


    他並不想和段煨拚命。


    段煨一向以穩健著稱,進攻或許不夠凶狠,防守卻極是堅韌。就算他能擊敗段煨,也必然損失慘重,再無餘力麵對李傕。


    與其如此,不如給段煨一個麵子,等幾天,看看形勢再說。


    “你說的幾天是幾天?”張濟冷笑道:“就算我給你麵子,也不能一直這麽等下去吧?”


    段煨舉起手,輕輕晃了晃,淡淡的說道:“五天。五天之後,若朝廷不勝,我與你並力西向。”


    張濟點頭答應。


    五天一晃而過,不算太久。


    ——


    聽完劉協的分析,楊奉信心大增。


    他聽從了劉協的建議,將各營都尉、校尉全部招集到中軍議事。


    所謂議事,就是針對眼前的形勢,各抒己見。


    對劉協來說,這樣的事,他不久前就在董承營中幹過一次,這一次更加得心應手。


    對楊修來說,這卻是第一次,可謂大開眼界,目瞪口呆。


    軍議的秩序開始還好,麵對天子,這些將領多少還有一些敬畏之心,但隨著爭論的激化,再加上劉協刻意的挑撥,他們漸漸忘了劉協的天子身份,隻當成一個不諳世事,虛心請教的少年,便有些放肆起來。


    據楊修不完全統計,前後至少有三個人瞪著眼睛,張著一口黃牙,對劉協大放厥詞,說過“你懂個毬”、“你砍過人嗎”之類的話,唾沫幾乎噴到了劉協臉上,連楊修都被殃及。


    劉協卻不生氣,一邊抹臉,一邊笑嘻嘻的回答“沒打過”、“沒砍過”。


    楊奉開始有些緊張,但看到天子真的不計較後,他也放下心來,興高采烈的參與到爭論中去。說到興奮處,險些與一個都尉扭打起來,最後被人拉開,互相問候對方的親屬。


    楊修看得心驚肉跳,接連扯了幾次劉協的袖子。


    劉協回頭看看他,笑出聲來。


    “怕了?”


    “臣微不足道,陛下至尊,豈可與這些……”楊修看著那些臉紅脖子粗的軍漢,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真要惹怒了這些人,他們可不管自己是不是太尉之子,一拳打過來,自己可承受不住。


    劉協從容自若。“戰場上,有時候就是比狠,誰狠誰就能活。”


    前世為了工作,他不知道經曆過多少類似的場景,和同僚鬥,和領導鬥,和客戶鬥,和競爭對手鬥,其樂無窮。說到激烈處,文鬥變成武鬥也不是沒有過。


    如今不過是換了個場景,換了個內容,也換了個身份。


    他現在不是一個普通的白領,而是君臨天下的皇帝,身後還站著王越這樣的高手做保鏢,不用擔心真有人敢對他動手。


    “論激烈程度,儒生論戰,也毫不遜色。”劉協調侃道:“何子不也說鄭康成入其室,操其戈以攻?”


    這個故事,劉協前世就聽過,這一世的記憶也有,兩者一結合,倒是有趣得很。


    楊修愣了一下,有點尷尬。“陛下,這……這兩者豈可同日而語?”


    “生死事大,難道還不如幾句經學正訛?”


    楊修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他又想到了蔡琰。


    縱使滿腹詩書又能如何,這一戰不能贏,他很可能會和蔡琰一樣成為西涼人的奴仆。


    “當然,也不能說沒有區別。”劉協話鋒一轉。“作戰這種事,不僅要坐而論道,還要起而行之。說得天花亂墜,如果不能克敵製勝,也是空談。”


    “那……”楊修有點不服氣。“依陛下之意,豈不是人人皆毋須讀書,隻要能提刀砍人就行?”


    “書自然要讀,但手裏也必須有刀。”劉協想起了一位真正的大牛說過的話。“手裏無刀,與手中有刀而不用,是完全不同的。真理,隻在刀鋒之內。”


    楊修愕然,打量著麵帶微笑的劉協,卻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一陣寒意。


    他口口聲聲說要學光武中興,可是他對儒學的態度卻與光武皇帝完全不同。


    勉強擬之,他這番言論更像秦始皇、孝武帝。


    他會是一個窮兵黷武的暴君嗎?


    楊修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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