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對南陽有何印象?”


    “南陽是帝鄉。”劉協麵帶微笑,語氣輕鬆隨和,還有點調侃的意思。“但朕從來沒去過。”


    裴潛也笑了一聲。“陛下,南陽不僅是帝鄉,還是後鄉和功臣之鄉。”


    劉協的腦海裏閃過幾個人名,若有所思。


    南陽出過好幾任皇後。


    開國之初的陰皇後,中期的鄧皇後,再加上最近的何皇後,都是為人熟悉的南陽皇後。


    至於功臣之鄉,那就更好了解了。


    別的不說,雲台二十八將有一半是南陽人。


    “帝鄉享受賦稅上的優待,是以百姓皆富。後鄉、功臣之鄉世族多。是以袁術初入南陽時,人心不附。孫堅戰死後,麾下無可用之將。去年爭豫州,糧道為劉表所斷,不得不轉入陳留。”


    “這麽說,袁術不得南陽人心,不僅是袁術紈絝,還有南陽人目無餘子的原故?”


    裴潛露出一絲笑意。“陛下所言甚是。”


    劉協微微頜首,示意裴潛繼續。


    南陽不僅是帝鄉,更是後鄉、功臣之鄉,論家族淵源,能追溯到開國之初的數不勝數。別人對四世三公的袁氏頂禮膜拜,南陽人卻未必看得入眼。


    因此,南陽人不僅是看不上袁術,也看不上袁紹,更別說劉表了。


    他們有足夠的底氣坐觀時變,擇木而棲。


    這就能解釋劉表趕走袁術之後,為什麽願意將南陽讓給張繡了。


    他根本控製不了南陽,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張繡占據南陽,做他的看門狗。


    張繡投降曹操後,曹操也沒有能控製南陽。劉表名義上控製了南陽,卻任命文聘為宛城守將。


    文聘就是宛城人。


    張濟現在以驃騎將軍的身份,帶著詔書去南陽,能得到南陽人的支持嗎?


    不好說。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劉表的野心會被暫時壓製住。


    “荊州戶口百萬,三成在南陽一郡。劉表不得南陽,實力便有不足。本當勵行節儉,養兵殖穀,劉表卻大肆招攬儒生,延請賓客,以孟嚐自居。每日宴飲,揮霍無度。若是太平之世,鬱鬱乎文哉,或無不可。如今天下大亂,朝廷播遷,卻如此鋪張,絕非明智之舉。”


    劉協無聲的笑了。


    南陽是一塊肥肉,但劉表既得不到南陽人認可,又不是用武之才,隻能看著這塊肥肉流口水。


    “南陽不服之外,劉表又將有一強敵,使其不能西顧。”


    “孫策?”劉協脫口而出。


    裴潛不禁撫掌而笑。“陛下所言極是。孫堅戰死襄陽,孫策矢誌報仇,意在西進。此子雖年少,卻善鬥無前,渡江不過數月,便連敗數敵,劉表不能不有所顧忌。”


    “如此看來,劉表無能為也。”


    “誠然,荊州、益州雖富,卻偏居西南,大可置之一旁。於朝廷計,當務之急,乃在三河……”


    劉協正與裴潛說得投機,蔡琰請見,見裴潛在座,麵色微紅,一副談興正濃的模樣,多少有些意外。她走到劉協麵前,將幾份文稿遞了過來。


    “請陛下過目。”


    劉協說過毋須過目,但蔡琰既然送過來了,他也沒有推辭。一目十行,將會見郭圖的記錄稿看了一遍,讚了一聲:“文章好,書法亦好。”


    “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蔡琰抿唇淺笑。


    “你繪藝如何?”劉協突然想起來,蔡邕不僅是文學家、書法家,還是畫家。


    “勉強過得去。”


    劉協從一旁取過一疊文稿。“那這件事就交給你吧,朕實在忙不過來。”


    蔡琰接過一看。“這是破李傕的戰報?”


    “不是戰報,是朕的作戰筆記。裏麵有些地形圖,朕畫不好。”


    劉協說這話的時候,蔡琰已經看到了其中的地形圖,不禁莞爾。劉協的書法還過得去,這繪畫的確不行,沒有得到先帝真傳。


    “臣勉力為之。”蔡琰收好文稿,轉身準備退出。


    劉協叫住了她。“你忙得過來嗎?”


    “應該還可以。”


    “要是忙不過來,去找幾個人做書吏,不要一個人扛著,太累了。”


    “唯。”蔡琰再拜,退了出去。


    裴潛說道:“陛下,臣於製圖之道略知一二。說起來,也與蔡令史有些淵源。”


    “哦?”


    “臣於王粲處見過一卷蔡伯喈所繪圖卷,初窺製圖之道。”


    劉協恍然。


    怪不得裴潛的兒子裴秀能成為地圖宗師,原來學術根源在蔡邕這兒啊。


    “卿不早言。”劉協拍拍大腿。“你自己去找蔡令史請令吧。既有這樣的淵源,也不用見外。”


    “唯。”


    ——


    裴潛從禦帳中出來,已經是半夜。


    看著滿天星鬥,裴潛仰起頭,露出一絲微笑。


    片刻之後,他重新垂下頭,拱著手,快步出了禦營,走向一個小帳。


    小帳內亮著燈,尚書令裴茂擁被而臥,正在讀書。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重新將目光轉回書上。從被子裏掏出一個布包,遞給裴潛。


    “吃吧,天子節儉,恐怕不會有夜宵。”


    裴潛打開布包,裏麵是一個飯團,顏色暗黑,像是染了什麽菜汁。


    他將飯團塞進嘴裏,嚼了兩下,又喝了一口水,便咽了下去。


    裴茂眉頭微皺。“吃得太快,對身體不好。”一邊說,一邊坐了起來。


    “阿翁,我與陛下談了半夜,甚是投機。”裴潛有些興奮地說道:“陛下聰慧,過於所望,誠可謂舉一知十,非等閑人也。”


    “是麽?”裴茂淡淡地說道。


    裴潛有點不好意思。在父親麵前,自己終究還是太年輕了,沒見過世麵。


    他將與天子交談的經過一一說來,說到興奮處,臉色潮紅,兩眼放光。“阿翁,我一聽到消息便從長沙趕回來是對的。遇此明主,乃是我河東裴氏光大門楣的大好機會,萬萬不可錯過。”


    裴茂眼神一閃。“你待如何?”


    “速召諸弟入朝,遲則無缺矣。”裴潛急急說道:“驃騎將軍張濟正在趕赴南陽的途中,天子大捷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荊州,流寓荊州的士子將如百川歸海,朝廷將人滿為患,焉有我河東子弟的位置?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斯時之謂也。”


    裴茂沉吟片刻,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小子,但願你沒有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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