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不敢直視天子的眼睛,慚愧地低下了頭。


    夫子說:君君,臣臣。


    不管是夫子之仁,孟子之義,還是荀子之禮,君臣之道都是雙向的。


    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絕不是對某一方的片麵要求。


    天子雖然說自己未必能實現王道,但他盡可能地遵守君道。


    公卿大臣們口口聲聲要致君堯舜,推行王道,又有幾個遵守了臣道?


    飽讀詩書的大臣,反倒成了推行王道的阻礙。


    天子豈能不憤怒?


    身為大臣中的一員,被寄予厚望的王佐之才,他又豈能不慚愧。


    劉協再也沒有說話,默默地吃著兔肉。


    兔子本就不大,先去了兩條最肥的腿,剩下的就更為有限。


    劉協用短刀將所有的肉細細的刮幹淨,連骨頭都敲破了,吸盡其中的骨髓,一點也不肯浪費。


    專心致誌吃肉的天子臉上看不到一點憤怒,隻能從眉眼間看出一點冷冽。


    荀彧心中不安,低頭吃肉,卻味如嚼臘。


    ——


    吃完晚餐,從天子帳中出來,荀彧拱著手,緩緩而行,思緒飄忽。


    荀攸陪著他,也一聲不吭。


    來到營門外,又向前走了百步,荀彧停住。


    “公達,別送了,你回去吧。”


    荀攸點點頭。“那你小心。天子還在氣頭上,要不然,肯定會留你住一晚。”


    荀彧無奈地歎息。


    天子當然生氣,換了誰都會生氣。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天子同意了士孫瑞率部去進攻範先,自己既不與士孫瑞匯合,又不肯回城,便有賭氣的成份在內。


    “公達,這件事……你如何看?”


    “天子年少,幼失怙恃,又被董卓、李傕挾持多年,本來就對權臣有疑懼之心。如今斬殺李傕,正欲與諸公共建太平,遇到這樣的事,難免會有失望。”


    “你也覺得衛尉做得不妥?”


    荀攸看向遠方,淡淡地說道:“一群老朽,食古不化,執念太深,難免行差踏錯。”


    荀彧驚訝地看著荀攸。“公達,你這是何意?縱使衛尉一時心急,做得不妥,用心也是好的。”


    荀攸轉身看著荀彧,露出一絲淺笑。


    “叔父,光武中興的名臣中,有幾個是年逾不惑的?”


    荀彧有點疑惑,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荀攸的意思。


    楊彪、士孫瑞等人年紀太大了,舊習難改,適應不了眼前的形勢。


    就算今天不出錯,以後也難免出錯。


    “能不能實現王道,不在於那些老臣,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活不到那個時候。”荀攸輕聲笑道:“司徒能不能治民,或許要看叔父能不能抓住機會。至於太尉掌兵,恕我直言,眼下還沒有能夠當得起這個重任的人選,且看將來。”


    說完,荀攸拱拱手。“叔父,時辰不早了。上車吧,早點回去休息。你出來一天,估計又積了一堆公文等著你呢。”


    荀彧一邊品味著荀攸的話,一邊上了車,與荀攸告別。


    蹄聲特特,車鈴丁丁,馬車沿著官道,向安邑城急馳而去。


    ——


    荀彧回到安邑的時候,城門已經關閉,荀彧費了點口舌,才讓城上的士卒確認他是新任的太守。


    城門打開一條縫,荀彧的馬車進了城,直奔太守府。


    回到府中,荀彧剛剛坐定,正在詢問有什麽事要處理,司空張喜便趕了過來。


    諸事草創,為了方便處理公務,在城的公卿大臣都住在太守府中。


    荀彧連忙起身相迎。“張公,怎敢勞你大駕,有事讓人吩咐一聲便是了。”


    張喜連連搖手。“文若,噤聲,噤聲,別吵醒了司徒。他年紀大了,覺頭淺,稍有動靜就醒。”


    荀彧笑著看了張喜一眼,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將張喜讓進了一側的臥室。


    論年齡,張喜比趙溫可小不了幾歲。


    兩人坐定,寒喧了幾句,張喜便直奔主題,問起了荀彧去見士孫瑞的事。


    荀彧直言不諱。“天子很生氣。”


    “是呢,是呢。”張喜搓著手。“士孫君榮一向謹慎,這次卻做得不妥,怕是受了魏伯俊和沮元英的影響。關中人也好,河北人也罷,壯烈有餘,敦厚不足。文若啊,你要多勸勸天子,他信任你。”


    荀彧沒吭聲。


    他聽得懂張喜的意思,這是一個前輩對他的殷切希望。


    汝潁一體,張喜當然希望他能得到天子重任,最好能代替趙溫,成為汝潁人在朝廷的領袖。


    但他同樣清楚,天子對他的期望也許很高,信任卻未必。


    尤其是經過這件事之後。


    荀彧出了一會兒神,突然說道:“張公,你說,天子現在最信任誰?”


    張喜有點茫然,自言自語道:“這可說不清楚。之前應該是楊文先,出了這樣的事,可就不好說了。”他忽然一拍手掌。“對了,蔡昭姬啊,她不是一直跟在天子身邊,撰寫起居注麽?”


    荀彧覺得有理,卻意猶未盡。“還有麽?”


    張喜歎了一口氣。“文若,我跟你說,天子這些年吃了不少苦,本來就難相信人,再遇到這樣的事,怕是誰也不肯信了。要我說,這士孫君榮就當不得大任,指望他以太尉掌兵……”


    荀彧下意識地瞅了張喜一眼,想起了荀攸的話。


    張喜卻以為荀彧另有深意,訕訕地閉上了嘴巴。


    身為大臣,在背後非議同僚,的確不該。若不是將荀彧當作鄉裏後生,寄予厚望,他也不會半夜跑來說這些閑話。


    張喜自覺失言,荀彧卻心神不寧,兩人都沒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正當張喜想起身告辭時,荀彧忽然說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張喜一愣,隨即又反應過來。“你說的是誰?”


    “弘農王夫人。”


    張喜想了想,點頭表示附和,隨即又道:“可是……他們是嫂嫂與小叔,不太適合經常見麵吧?”


    荀彧搖搖頭。“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天子既失怙恃,又亡長兄,如今也隻有弘農王夫人與他親近些。喪亂之際,當以大局為重,豈能拘於俗禮。張公,你說呢?”


    張喜打量著荀彧,眼神有些異樣。


    他覺得眼前的荀彧和他印象中的荀彧有些不同。


    不僅是由弘農王夫人出麵勸說天子的建議,荀彧接任河東太守這件事就挺讓人意外的。


    身負王佐之才,又是汝潁名士年輕一輩領袖的威望,荀彧不應該直接成為天子心腹,成為左右近臣麽,怎麽會成為一郡太守,還那麽心滿意足地跑前跑後。


    他究竟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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