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司徒府,裴茂與荀彧並肩則行,回到太守府。


    進了門,裴茂就忍不住問道:“文若何以依違不定,你明明知道安邑最合適立都?”


    荀彧扭頭看著裴茂,忍俊不禁。


    “巨光,你父子銳意進取,自是幸事。隻是過猶不及,反而不美。”


    “不是我心急,實在是機不可失。我粗略算過了,集衛範二氏之財力、物力,修行宮還有些不足,需要安邑各族捐獻一些。若不趁此機會落實,將來再募捐,還有多少人願意,可就不好說了。”


    荀彧上了堂,在主席坐定,與迎上來的屬吏交待了幾句,吩咐晚餐前不見其他人。


    屬吏應了一聲,又向裴茂行禮,轉身下去了。


    “巨光,恕我直言,安邑並不適合立都。”


    “為何?”裴茂長身而起。


    荀彧擺擺手,示意裴茂不要激動。


    裴茂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重新坐了回去,眼睛卻盯著荀彧不放。


    荀彧十指交叉,置於腹前,低著頭,沉思片刻,再次抬起頭時,眼神中多了幾分篤定。


    “巨光以為,天子之誌為何?”


    裴茂應聲答道:“自然是平定天下,還於舊都,再興大漢。”


    “再興之漢,是光武所建炎漢的延續嗎?”


    裴茂欲言又止,看向荀彧的眼神中多了幾分疑惑。


    他與荀彧交往的時間並不長。仔細算起來,也就是兩三個月。


    但人就是這樣。有的相處幾十年,也隻是泛泛之交,很難成為真正的朋友。有的隻見過幾麵,就一見如故,托以腹心。


    他和荀彧便是如此。


    這其中既有他們年齡相仿、誌趣相投的原因,也有荀彧名實相副,的確有真才實幹的原因。


    甚至後者才是關鍵。


    相比之下,他對另一位王佐之才就很不以為然。


    所以,對荀彧的問題,他不敢掉以輕心。


    天子是光武的子孫,他再興大漢,不是炎漢的延續,還能是什麽?


    裴茂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了涼州。


    毫無疑問,賈詡代表的涼州勢力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話語權。


    不管是眼前,還是將來,朝廷都必須考慮涼州人的意見,也會妥善安排涼州的政策,不可能再由關東人主導,動不動就打算棄涼。


    “文若,你是說,天子有意放棄洛陽,重回西京?縱使如此,也不影響在安邑建都……”


    裴茂說了一半,就停住了。


    荀彧正看著他,雖然沒什麽激烈的表情,卻讓他覺得羞愧。


    “如果隻是平定天下,如舊劍新硎,不論將來是定都洛陽,還是定都長安,都不影響如今在安邑建都。可若是天子並不滿足於此,欲將舊劍回爐,千錘百煉,再鑄神器,那定都安邑就不合適了。”


    裴茂一驚,再次下意識地長身而起。


    “文若,天子竟有此鴻鵠之誌?”


    荀彧微微頜首。“天子雖年少,卻見識高遠,非我等可及。再造大漢,絕非還於舊都這麽簡單。”


    他頓了頓,一聲輕歎,眼神深處,藏著一絲隱憂。


    “自光武皇帝定都洛陽,於今一百七十年,積弊已深。若不能回爐重煉,縱使天子聖明,也不過延續一兩代人而已。中興終究隻是刹那盛世,難以長久。”


    裴茂連連點頭,卻沒有接荀彧的話題。


    朝廷的積弊是個敏感的話題,同時也是他和荀彧不多的分歧之一。若要分出勝負,絕不是晚餐前這點時間能夠的。


    況且眼下的重點也不是何為積弊,而是天子革除積弊的決心和舉措。


    “與涼州一般,如何安置匈奴人,也是天子必須考慮的事項之一。教化必不可少,征討同樣不可或缺。匈奴人擅殺單於,若朝廷不能定,匈奴人以為朝廷可欺,時時興兵南下,安邑尚可安否?”


    裴茂皺起了眉頭,久久不語。


    作為四戰之地,河東最大的威脅不是來自中原或者關中,而是來自於北邊的高原。


    匈奴人的單於王庭就在美稷,對太原和西河形成了居高臨下的威脅。太原有雁門諸塞可守,西河卻已經淪為匈奴人的牧場多年。匈奴人沿河穀而下,數日便可到達河東。


    從這個角度來看,太原的確比河東更適合立都。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辦法:平定匈奴人的叛亂,重新將美稷的單於庭置於朝廷的控製之下。


    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天子準備親征美稷,可能就是這個計劃。


    長子裴潛天天泡在鐵官不露麵,應該也是為這個計劃打造軍械。


    他剛剛苦口婆心地勸阻的,也正是這個計劃。


    一瞬間,裴茂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


    ——


    劉協留楊修吃了一頓晚飯。


    晚飯很簡單。


    雖說不是以前那樣一碗麥飯、一碟醬,多了一些肉,甚至還有一杯酒。


    可是在楊修看來,天子還是太節儉了。


    “陛下,臣受猗氏、解縣的豪族款待,都比你這禦膳豐盛。”楊修一邊吃一邊說。


    劉協瞅瞅楊修。“不想吃就放下,朕留著做夜宵。”


    “陛下,臣可沒有嫌棄的意思。”楊修笑道。


    與天子共進晚餐,哪怕是隻給他一碗清水,他也會甘之如飴。


    “臣隻是說,雖說河東這幾年屢經戰亂,但這些豪族卻沒受影響。不僅沒受影響,他們的實力反而更強了。就臣耳聞目見,他們這幾年侵占拋荒耕地,招攬部曲,煮鹽鑄鐵,個個腦滿腸肥。若非親眼目睹,簡直不敢相信。”


    劉協卻一點也不驚訝。


    衛固、範先敢造反,不就是因為有實力麽。部曲逾千,存糧至少能支撐半年,他們飄了。


    如果不是被朝廷幾萬大軍圍著,他們絕不會輕易投降。


    其他人或許不如衛固、範先這麽豪橫,但實力也不弱。


    “這麽說,河東的戶口損失並沒有那麽嚴重,大部分人還在本地,隻是成了豪強們的部曲?”


    “理當如是。隻不過郡太守姑息,各縣也無力清查,具體數字無從知曉。”


    話一出口,楊修就後悔了,生生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埋頭喝粥。


    劉協瞅了他一眼。“怎麽不說了?”


    “臣說完了。”楊修一本正經地說道,放下碗,咧嘴一笑,隻是笑得有些不自然。


    劉協放下了筷子,取過一旁的布巾,擦了擦嘴。


    “說完了就走吧,朕還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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