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掀帳而入,司徒趙溫詫異地抬起頭,敏捷地將一隻小酒壺藏進了袖子裏。


    楊彪瞥了他一眼,忍俊不禁,揚揚手裏的小酒壺。


    “放心,不分你的。”


    趙溫自失一笑,將小酒壺取了出來。“不意河東竟有此酒,哈哈。”


    楊彪入座,又從懷裏取出一隻布包,攤在趙溫麵前。“我要不像你,有好物一定會分享。喏,虎賁侍郎獵的野物,分了我兒德祖一條兔腿。”


    趙溫又驚又喜,放下小酒壺,卷起袖子,伸手撕下一條肉塞進嘴裏,大嚼起來。


    裴家的晚餐也準備了肉,但數量太少,隻有象征意義,不解饞。


    即使裴家小有資產,供應幾萬大軍也捉襟見肘。可能裴茂也覺得不好意思,事後偷偷地給公卿大臣送了些特產,他們手裏的小酒壺就是其一。


    “文先,你有個好兒子。”趙溫一邊吃一邊說道:“能和虎賁侍郎們混得熟稔,頗有不易。”


    “有何不易?”楊彪不以為然。“坦然相待,莫以勢淩人,莫虛應故事,即可。”


    趙溫瞅瞅楊彪,伸手將整條兔腿都抓了過去。“既然如此,那這兔腿就歸我了,你明天再去要。”


    “你……”楊彪憤怒地敲著案,連聲說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豈不知君子固窮……唉,你別獨吞啊,分我一點。”


    趙溫大笑,用兔腿指點著楊彪。“偽哉,偽哉,焉敢稱君子。”


    兩個加起來超過一百歲的老臣你拉我扯,笑作一團。


    “你們在說什麽?”司空張喜推帳而入,一眼看到了趙溫手中的兔肉,頓時大怒。“好啊,趙子柔,楊文先,有肉吃也不叫我。”


    “不敢叫你。”趙溫將所剩不多的兔腿遞了過去。“你們關東人都是謙謙君子,不像我們關西人、巴蜀人,野性未除,與蠻夷無異。”


    張喜瞪了趙溫一眼,接過免腿,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條肉,放入口中,連連點頭。


    “香,香。”他又歎了一口氣,搖搖頭。“不經陳蔡,焉知聖人?之前能恪守禮義,並非我能固窮,而是別無選擇。如今情勢稍緩,這貪鄙之心啊,就像是喉嚨裏的酒蟲,不停地往外跑。”


    趙溫、楊彪也歎了一口氣。


    張喜的話,說到他們心裏去了。


    伴駕數年,苦是真的苦,危險也是真的危險,但大家都能憑一口氣守住臣節,沒幾個人叫苦叫累。如今形勢緩解了,也能吃飽飯了,卻覺得天子有些苛刻。


    天子有了錢糧,不先發放公卿大臣,卻先犒賞將士,讓很多人心生不滿。


    雖然沒人宣諸於口,心裏的怨氣卻能感覺得到。


    張喜也是守禮之人,隻有在他們麵前,才會發幾句牢騷。


    “是啊,我們都做不成聖人。”趙溫翹起尾指,剔著牙。“但天子能。”


    楊彪、張喜不約而同的看著趙溫。“子柔,何出此言?”


    “你我十五六歲時,能有天子這般胸襟與氣度麽?”趙溫掃了楊彪、張喜一眼。“大丈夫雄飛固不易,雌伏更難。你們應該都聽父兄說過先帝當時吧,可有這氣度?”


    楊彪和張喜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點點頭。


    熹平年間,楊彪的父親楊賜、張喜的兄長張濟與太尉劉寬一起,教授當時隻有十六七歲的先帝。先帝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但胸襟、氣度都不足,又無主見,極易被人激怒。


    後來的黨錮之禍,就是宦官曹節誘導先帝所致。


    如果先帝處於今日之境遇,士孫瑞難逃殺身之禍,河東大族也會被殺得血流成河,最後會鬧成什麽局麵,真的不好說。


    相比之下,天子簡直穩重得不像人,至少不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天佑大漢。”楊彪舉起手中的小酒壺。


    “天佑大漢。”趙溫、張喜也舉起了小酒壺,與楊彪輕碰,一起抿了一口酒,相視而笑。


    三人發了一會兒感慨,又說起了招撫白波軍的事。


    天子發布軍屯詔書,就是針對白波軍的。


    普通百姓未必願意參加軍屯,他們生活還能過得去,沒必要非從軍。天子之前以趙青父子為榜樣,號召百姓獻糧,最後也隻有千餘戶,遠遠未能達到預期的目標。


    但白波軍會非常歡迎這道詔書。


    如果能下山定居,擁有更肥沃的土地,不必躲在山上,他們的生活會有明顯的改善。


    至於從軍作戰,他們本來也沒閑著。


    “文先,你說,天子將來是否會將此策推行天下?”張喜呷了一小口酒,看似隨意地問道。


    楊彪看看張喜,嘴角微撇。“你是擔心你家的千畝良田吧。”


    “你不擔心?”張喜反唇相譏。


    “我家沒那麽多地。”楊彪淡淡地說道。


    張喜欲言又止,臉上有點掛不住。


    弘農楊氏雖是四世三公,可是與另一個四世三公卻不太一樣。楊氏恪守德行,不趨利避害,既不貪財,也沒有買地的興趣,連俸祿以外的饋贈都不接受。


    楊震暗室拒金,留下四知佳話。其後世子孫雖然未必都能如此,總體而言,不失清白之名。


    相比之下,張氏就有點俗了。


    “放心吧,就算是平定天下,天子也用不了百萬兵。”楊彪緩了口氣,免得和張喜吵起來。“隻要並涼、關中穩定,在關東推行軍屯的可能性不大。”


    趙溫表示讚同,又補了一句。“隻要關東士大夫能體恤天子心意,不要貪得無厭,讓百姓無以謀生,再鬧出黃巾之亂就行了。”


    張喜的臉色剛剛緩和一點,又被趙溫這一句激得惱羞成怒。


    “你們這是何意?難不成黃巾之亂竟是我關東士大夫逼出來的不成?”


    楊彪、趙溫默契地垂下了眼皮,裝沒聽見。


    張喜也覺得無趣,甩甩袖子,轉身就走。走了一半,又折了回來,將案上剩下的兔腿搶走了。


    “這個張季禮……”楊彪無語。


    “算了,算了。”趙溫勸道:“他也沒其他惡習,就是喜歡喝兩口。有酒無肉,的確寡淡。”


    “臭毛病。”楊彪悻悻地說道:“就這麽一條兔腿,他拿走了,我們怎麽辦。”


    “我們以《太史公書》下酒。”趙溫揚揚眉,轉身拿出一卷書,放在案上。“聽說天子最近在讀《太史公書》。你猜猜,天子都從《太史公書》裏讀到了什麽?”


    楊彪不屑一顧。“這還要讀?天人之際,古今之變。你想聽哪一篇,我背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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