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琰想了想,自責道:“是臣臆測了。陛下有化夷為夏之心,又怎麽會濫殺無辜呢。死罪,死罪。”


    劉協瞅瞅她,欲言又止。


    明知她在說謊,卻還是有點感激。


    裝聖人太累,縱使兩世為人,他也難免會情緒失控。


    可是身邊不是固執的老臣,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迂腐之輩,心中隻有聖人教訓,一心想將他塑造成他們想象中的聖王,根本沒人在乎他的情緒。


    劉協看看四周,一聲歎息。


    “令史,你對孟子、荀子關於人性的觀點有何看法?”


    蔡琰轉頭看著劉協,不明所以。


    劉協說道:“簡而言之吧,你相信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


    蔡琰抬起頭,看向遠處,沉默了良久。“人性太複雜,恐非善惡二字所能解說。臣讀書有限,閱曆也不夠多,尚無言說人性之能。”


    她微微欠身,又道:“百煉成鋼,琢磨成玉。古往今來,能成大功業者,皆經大磨難。故孟子有天降大任於斯人之說。臣願陛下,九折而不悔,常葆赤子之心。”


    劉協扭了扭脖子。“令史能做到嗎?”


    蔡琰一聲歎息。“臣不能,但陛下必須能。”


    “為何?”


    “臣不能,不過免冠徒跣,以頭搶地,齧爪自恨。陛下不能,必血流千裏,伏屍百萬。天下易亂難安,殺戮如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或能逞一時之快,卻後患無窮。”


    劉協聳聳肩,有點無奈。“你說得沒錯,治大國如烹小鮮,火太大就糊了。道理人人都懂,但又有誰能一直理性呢?莫斯說過,讓人類永遠保持理智,是一種奢求。”


    蔡琰皺眉。“莫斯……是誰?”


    “呃……”劉協曲指輕叩額頭。一時出神,說漏嘴了。“忘了。”


    蔡琰眼神疑惑,卻沒有再說。


    ——


    行軍兩天後,劉協到達平陽。


    平陽曆史悠久,號為堯都,是最早的中國所在。


    三家分晉時,韓以平陽為都。


    秦並天下,平陽屬河東。


    漢滅秦,開國功臣曹參封平陽侯,傳六世而除。


    對劉協來說,他最熟悉的平陽人不是什麽平陽侯,甚至不是號稱為劉漢先祖的堯,而是衛青。


    衛青的故裏成了匈奴人的牧場,讓他怨念極重。


    這不僅是衛青的悲哀,更是整個東漢的悲哀。


    推崇德政的儒家成了主導思想,讀書人一心追求王道,卻對近在肘腋的威脅視而不見,真不知道他們是選擇性失明還是先天性無能。


    劉協命令全軍停止前進,在匈奴人的駐地外列下陣勢,然後命呼廚泉招部下來見。


    即使呼廚泉不如蔡琰敏感,也感覺到了天子的情緒不好,隨時有發作的可能。


    他不敢離開一步,生怕劉協背著他玩陰的,讓人帶著能代表他的金牌趕回大營,召左右賢王等部下來見。他本人陪在劉協左右,寸步不離。


    大鴻臚楊彪匆匆趕來求見。


    “陛下,為何列陣而戰?”


    劉協搖著馬鞭,不緊不慢地說道:“大鴻臚不必多慮,隻是有備無患罷了。”


    楊彪鬆了一口氣,隨即又道:“單於在此,忠誠可鑒,其部焉能有異心?陛下謹慎些自是好的,隻是動靜太大,隻怕會引起誤會。”


    “不然。”劉協說道:“匈奴人不守禮義,以強者為尊。單於年少,難免會有大臣心生異誌。”


    楊彪直皺眉,天子這話怎麽像是有所指呢?


    他仔細打量了劉協一眼,卻看不出劉協是否有其他的意思。


    劉協看著遠處的山巒,神情堅毅。


    “再者,朝廷威嚴掃地久矣,匈奴人對朝廷多有輕視。若不能震懾其心,如何能驅其為鷹犬?鮮卑之教訓不可忘,大鴻臚當留意。”


    楊彪微怔,隨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心中感慨。


    天子所說的鮮卑教訓,當是指當年孝桓帝想息事寧人,欲和親於鮮卑大王檀石槐,卻被檀石槐拒絕,其後鮮卑人輕視大漢,屢交入侵的故事。


    說起來,那真是對幾百年的和親之議一次重大打擊。


    若無武力撐腰,就算想和親也不可得。


    這次天子親征,就是想示之以威,震懾北疆的胡族,為朝廷中興爭取一絲喘息之機。


    風險很大,勇氣卻可嘉,亦有其不得不行的無奈,是以獲得了不少大臣的支持。


    雖然在具體執行上存在不小的分歧。


    “陛下思慮深遠,臣自愧不如。”


    劉協眼皮輕挑,示意虎賁為楊彪搬個小馬紮來。


    楊彪身材高大,胡須一大把,站在麵前的壓迫感太強,蹲在小馬紮上好多了。


    看著小馬紮,楊彪直皺眉。


    他很不習慣這種坐姿,但天子賜座,他又不能不坐。


    謝了恩,雙手攏好衣擺,規規矩矩地坐下。雙手抱膝不是,擺在膝蓋上也不是,威嚴不見,反倒有些滑稽。


    “不習慣吧?”劉協關切地問道。


    楊彪歎息道:“陛下,臣的確不太合適。”


    “朕也這麽覺得。”劉協順勢說道:“要不,這次你就別跟著去了,有德祖同行即可。”


    楊彪沉默不語。


    天子要獨行,不讓公卿們跟著,他們當然不放心。可是這些天從安邑走來,他們也意識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天子年輕,可以天天騎馬,他們這些老臣卻適應不了馬背上的長途跋涉。


    與匈奴人作戰,最好的方式就是以騎對騎,坐車肯定不適合。


    他可以短途以馬代步,連續奔馳卻不行。


    “陛下,臣慚愧,身為大鴻臚,卻不能隨陛下遠征蠻胡。”


    “老臣運籌朝堂,少壯征戰沙場。各展其長,何必慚愧?”劉協伸手拍拍楊彪的膝蓋,以示安慰。“大鴻臚在太原住幾天,正好與諸公商量一下大漢的未來。欲行王道,僅有荀彧、裴茂是不夠的,當群策群力,眾誌成城。”


    楊彪微微頜首。“既然陛下決心已定,臣也毋須贅言,當以犬子代臣服侍陛下。隻望陛下謹守誓言,以長城為限。放長眼量,不求成功於一時。”


    劉協有些感動。


    楊彪年過半百,隻有楊修一個兒子。他讓楊修隨駕,就等於壓上了最珍貴的籌碼。


    “楊公不負大漢,大漢必不負楊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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