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愣了一下。“陛下何出此言?”


    劉協嘴角輕挑。“抑兼並,均貧富,難道不是儒門一直以來的理想麽?既然要興王道,致太平,豈能不究根本。夫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朕深以為然。富者田連阡陌,卻用種種辦法逃避賦稅,豈能長治久安?”


    楊彪麵色微變,沉吟了片刻,躬身再拜。


    “陛下用心深遠,乃心王道,臣自然是支持的。隻是世家、豪民遍布天下,豈能一日去之?觀陛下左右,出身寒微者能有幾人,不求富貴者又有幾人?”


    劉協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是啊,人皆欲富貴,能以四知自省者,滄海一粟。將興王道的希望寄托在君子固窮上,既不現實,也不可能。”


    聽劉協感慨楊震四知難得的故事,楊彪原本還有些欣慰。聽到後半句,頓時又變了臉色。


    “陛下,正因為固窮難,方見君子貞節。”


    “楊公所言甚是,但朕不希望顏回這樣的賢者餓斃窮巷,此非太平之相。夫子以去三桓為念,楊公可有心效仿夫子故事,助朕抑兼並?”


    “能得陛下信任,臣敢不從命,隻是不可操之過急,急則生變。”


    劉協無聲地笑了起來。“楊公放心,朕不急。楊公隻管去做,你若做不成,將來就由德祖繼續。德祖再做不成,就由德祖之子去做。積三代人之功,總能有所成就吧?”


    楊彪語塞。


    天子這是鐵了心要抑兼並,去豪強,而且跟他們楊家耗上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兼並的確是痼疾,豪強也是如今州郡割據的主力。如果不能抑兼並,百姓不得安居樂業。不能去豪強,則天下難以一統。


    道理是對的,但怎麽做,真的很考慮執政者的智慧。


    即使是入仕三十餘年的他,也覺得棘手無比。


    但天子有誌於此,他又豈能臨陣退縮?


    興王道,致太平,可不僅僅是天子的理想,更是儒門的理想。


    楊彪決心已定,長身而起,鄭重其事地拜了一拜。“既然陛下有心,臣自當為陛下前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臣當與諸公商議,擬定方案,呈請陛下施行。”


    劉協也坐直了身體,莊重地還禮。


    “有勞楊公。”


    ——


    楊彪走出禦帳,看著河穀中散亂的羊群,有些發熱的頭腦被風一吹,冷靜了許多。


    這件事看起來很難,卻也並非全無機會。


    至少在西河,是沒有太多阻力的。


    這兒能算得上世家的,也就是他們父子。能算得上豪民的,也不過裴茂、荀攸等寥寥幾人而已。其他人大多出身寒微,就算有點家世,暫時也不是天子要抑製的對象。


    如果在兼並出現之前就解決,不失為治本之法。


    楊彪考慮了一番,決定先和楊修商量。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他最多隻是開個頭,楊修才是天子寄予厚望的中堅力量。


    畢竟楊修比天子年長不了幾歲。


    如果注定這是一項長期推行的政策,執政者的年齡就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以免人亡政息。


    由他們父子相繼,也許是天子最佳的選擇。


    楊彪心中湧起豪情,大步前行。


    衛尉馬騰正帶著幾個騎士,在附近巡邏。見到楊彪,連忙上前行禮。


    雖然都是九卿,但馬騰在楊彪麵前極其恭敬,再三表示楊彪家學淵源,教子有方。經過楊修的指點,馬超總算有了一點長進。


    得知楊修與馬超交好,楊彪多少有些意外。


    以前的楊修別說與馬超這樣的武夫相交,說話都不太可能。


    辭別馬騰,又向前走了百餘步,又看到蔡琰正在河邊的草地上教禮,一群少女跟著她前進後退,左盤右旋,學習禮儀。站在最前麵的,正是呂布的女兒呂小環。在呂小環的旁邊,站著一個與蔡琰年齡相當的少女,身材高挑,相貌俊美中帶著幾分英氣。


    看到楊彪,蔡琰停下,向楊彪行禮問安。


    楊彪與蔡邕不僅是同僚,而且是好朋友,算是蔡琰的長輩。


    呂小環等人有模有樣,向楊彪行禮,一一報上自己的姓名。


    楊彪這才知道,那個少女叫馬雲祿,是馬騰的女兒,剛剛入仕為郎。


    其他幾個女子也是此次立功漢胡將士的女兒、妹妹,因父兄的功勞,被拜為羽林郎。在入仕之前,由蔡琰教以相關的禮儀。


    “她們都能騎射?”楊彪忍不住問道。


    蔡琰抿嘴淺笑。“並涼近邊地,不比中原,女子能騎射者甚眾。楊公若是有閑,不妨讓她們演試一番,請楊公校閱。說起來,楊公身為大鴻臚,匈奴女子也該由楊公過問才對。”


    楊彪瞅瞅蔡琰。“昭姬,能者多勞。”


    “楊公麵前,琰豈敢自稱能者。”蔡琰說著,示意呂小環等人上馬演示。


    呂小環、馬雲祿身為郎官,隨蔡琰習禮是必經流程,本業卻是弓馬,將來是要隨天子上陣殺敵的。習禮之餘,戰馬就在一旁吃草,來來去去都是乘馬,弓箭、長矛更是不離身。


    聽了蔡琰的吩咐,她們向自己的戰馬奔去。


    呂小環曲起雙指,伸入口中,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一匹渾身雪白的駿馬聞聲而來,在呂小環麵前停住,搖頭甩尾,甚是親昵。


    呂小環雙手按著馬鞍,也不用腳去踩馬鐙,飛身而上,摘下馬鞍上的弓,環抱於胸,大聲說道:“射以觀德。羽林郎五原呂小環,敢為楊公演示射藝。”


    楊彪大感詫異。


    他是認識呂小環的。印象中的呂小環可說不出射以觀德這樣的話來,就算是有人教過,也不會說得這麽自然。


    “昭姬,教導有方。”


    “與德祖相比,自愧不如。”蔡琰謙虛了一句。


    楊彪哈哈一笑,向呂小環頜首致意。


    有人立起射侯(箭靶),呂小環策馬遠處,撥轉馬頭,踢馬加速,在箭侯數十步外拉弓放箭,連射四箭,箭箭命中,而且箭頭深入箭侯,可見力量不弱。


    楊彪很意外,讚賞地點點頭。


    他見過不少世家子弟練習射箭,能有呂小環這樣的準頭和力道的卻不多。


    呂小環之後,馬雲祿等人跟著一一演示。


    水平有高有低,但總體而言,做一個羽林郎還是符合條件的。


    “這樣的羽林郎大概有多少人?”楊彪問道。


    “陛下有詔,寧缺勿濫,要求甚嚴。參選者五十七人,中選者共計十一人,都在這裏。”


    “將來她們也與男子一起上陣殺敵?”


    “是的。”蔡琰說道:“不過陛下說女子除了能和男子一樣衝鋒陷陣之外,還應該有自己的特色戰法,散騎侍郎和羽林中郎將正在商討,每天下午都在這裏演練。楊公若是有閑,不妨來看看。”


    楊彪撫須而笑。“少年有為,何必男女。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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