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宮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將袁紹可能的反應反複琢磨,做好了充足的預案。


    臧洪脫身,他的任務就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如何脫身。


    至於能不能勸袁紹罷兵,他根本不抱希望,甚至可以說,天子也沒抱什麽希望。


    否則詔書裏也不至於直稱袁紹為渤海太守。


    袁紹如果要殺他,他當然不能示弱,死也要死得硬氣點。袁紹氣勢弱了,他也就順坡下驢,由明府改成了盟主。


    至於為袁紹解說西北形勢,這也是計劃好的。不僅僅是為了保命,更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種默契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整個關東人的,甚至包括一些非關東人。


    比如士孫瑞、趙溫那樣的老臣。


    天子在安邑立都,卻滯留美稷不歸,重用並涼武人,有意無意的排斥關東士族,這讓很多人憂心忡忡。


    如果朝廷不再是士族的朝廷,那大漢就算中興了,又有什麽意義?


    桓靈治下的大漢,不是他們想要的大漢。


    這是一句沒人會說出口,卻會在心裏想的話。


    袁紹設宴,為陳宮、王淩接風,沮授、田豐、審配、逢紀等人作陪。


    田豐等人並不知道沮授與陳宮聯手演了一出戲,騙了袁紹,隻知道臧洪棄城,東武陽重歸袁紹治下,不用再浪費人力、物力攻城了,皆大歡喜。


    對陳宮,他們也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陳宮與張邈聯手,邀呂布入兗州,對袁紹的計劃是一種幹擾。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們並不討厭陳宮。


    一來陳宮之所以反曹操,是因為曹操殺名士邊讓,不得人心;二來如今袁紹與曹操反目,即將渡河取兗州。陳宮反對曹操,自然可以成為袁紹的座上賓,借以表示兗州人心在袁。


    酒宴上,大家推杯換盞,其樂融融。


    隻是雙方都有意無意的忽略了陳宮的使者身份。


    陳宮向袁紹介紹了西北之行的見聞。


    他雖然沒有隨天子出征,但他與呂布關係親近,聽到了不少有價值的消息。


    首先,天子從河東出發的時候的確隻有三千騎,但他與鮮卑人、匈奴人作戰時卻不是三千騎。除了匈奴王庭的一千精銳騎兵之後,還有從涼州趕來的馬騰、韓遂,總兵力接近四萬人。


    其次,除了擊殺匈奴右部?落的沙陵湖之戰外,天子所率精騎大多是誘敵,真正完成擊潰對手的任務是由馬騰所部完成的。


    至於朔方城外的最後一戰,扶羅韓部是潰敗之後重新聚攏起來的殘兵敗將,看似兵力不少,實則不堪一擊。再者,扶羅韓背對朔方城立陣,自置於腹背受敵的不利之地,本身也違反了用兵常識。


    袁紹本來就不怎麽相信天子近乎神跡一般的戰績,聽了陳宮的解釋後,頓時心中釋然。


    這還差不多,天子不過是一剛剛十六歲的少年,哪有那麽高明的用兵天賦。


    但接下來,陳宮的話就不那麽讓人開心了。


    天子滯留美稷,不回河東,但他隨時可能向東,進入幽州。


    幽州西部的代郡、上穀與並州北部的雁門、定襄、雲中諸郡在地理上聯成一片,並無阻隔。天子擊破了鮮卑,降伏了匈奴後,擁有大量的戰馬,行軍速度極快,向東進入代郡、上穀。


    換句話說,如果袁紹不能及時做出反應,天子會搶在他前麵控製代郡、上穀,並隨時可能通過居庸塞進入涿郡、廣陽,或由飛狐道進入常山、中山。


    說到這裏時,陳宮提醒袁紹,他在渡河時遇到了常山人趙雲。


    袁紹對趙雲其人沒什麽印象,但他對常山人這三個字卻非常敏感。


    太行八陘之一的井陘就在常山境內,而常山、中山這兩個郡一直與公孫瓚有勾結。如果常山人轉投朝廷,和太原郡聯成一片,威脅會比公孫瓚更大。


    公孫瓚殺劉虞,大失人心,已經難有作為。


    天子卻是少年有為,不知道會有多少愚夫愚婦會將天子當成大漢中興的希望。


    陳宮的提醒非常及時,此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陳宮隨即又講述了天子在美稷的一些政務。


    這裏麵最重要的就是天子對鮮卑、匈奴降人的處理。


    並州戶口奇缺,諸郡全部加在一起,也不過五六萬戶,不足冀州一郡。天子將鮮卑、匈奴降人遷入西河定居,並試圖教化,也是無可奈何的辦法。


    當然,想象是美好的,但現實是殘酷的。


    教化習慣了遊牧的蠻夷為編戶,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沒有十年時間,很難看到成效。


    聽到此處,袁紹不禁莞爾,用一種近乎輕佻的語氣說道:“天子雖年少,卻有堯舜之誌。”


    沮授眉心微蹙,沉默不語。


    田豐卻放下了筷子,長身而起。


    “主公,少年之失在急。天子年未弱冠,卻有長治久安之思,不可小覷。且十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黃巾之亂就是十多年前的事,卻恍如日,餘波至今未平。設若十年之後,天子教化有成,率十萬鮮卑、匈奴少年南下,主公將何以應之?”


    袁紹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臉色也有點泛白。


    十萬精騎南下,想想都令人心寒。


    但田豐所言絕非空穴來風。


    這次大戰,天子收降了十餘萬鮮卑人,再加上原本就在塞內定居的匈奴人,縱不及十萬戶,所缺也有限。如果接下來幾年再招誘一些草原上的鮮卑人入塞,十萬戶隻多不少。


    十年教訓,如今隻有十來歲的鮮卑、匈奴少年長成,十萬精騎並不是虛言。


    如果再加上西涼人……


    一瞬間,袁紹就覺得案上的美酒佳肴都沒了滋味。


    “預則立,不預則廢,諸君何以教我?”袁紹抬起頭,強笑著,看向眾人。


    田豐拱手。“臣以為,主公入朝主政,為上策。”


    審配、沮授不約而同的點點頭。


    田豐所言的確是好計。袁紹入朝主政,內有趙溫、張喜等老臣的協助,外有天下士族的響應,獨攬大權並非難事。如此一來,不管天子有什麽花樣,都無法對袁紹產生威脅。


    論起對胡虜的綏靖、安撫,袁家才是真正的中堅力量。從袁安起,就一直力主安撫胡虜,而非征討。如今袁紹坐鎮冀州,和幽州的鮮卑、烏桓關係密切,不久前還嫁了幾個族女到鮮卑、烏桓各部,又封了幾個單於。


    袁紹沉默良久。“元皓,且言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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