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洪走進了晉陽城。


    進城之前,他先去拜訪了士孫瑞、沮俊,向他們表示感謝。


    沒有士孫瑞和沮俊出手幫忙,陳宮、陳容救不出他。


    進城之後,臧洪先拜訪了司徒趙溫,然後便去了司空府,拜見張喜。


    看到臧洪,張喜唏噓不已。他既為臧洪無恙而高興,又為臧洪和袁紹決裂而難過。


    臧洪曾是山東州郡結盟的主盟人,是袁紹成為山東士族領袖的推動者,如今卻與袁紹反目成仇,令人感慨。曾經登高一呼,天下響應的袁紹經曆了韓馥、張邈的事件後,又與臧洪刀兵相見,很難讓人相信他還能以德行領袖山東士族,平定天下。


    張喜問起臧洪路上的見聞,臧洪順勢提出了連日來梗亙心中的疑惑。


    荀彧說,天子欲興王道。


    王道是儒門的最高理想,臧洪自然求之不得。但他有兩個疑問:


    一是天下大亂,州郡割據,這時是行王道的好時機嗎?


    二是孟子雖然推崇王道,但孟子迂闊也是出了名的。這時候推行孟子學說,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


    聽完臧洪的疑問,張喜盯著臧洪看了半晌。


    “子源,恕我直言,令尊是將才,卻非學者,於儒學、治道皆不甚了了。天子征你入朝,一是看中你的忠義,二是看中你的用兵之能。你有心於學,自然是好的,但你發問之前還是應當多讀一些書,深思熟慮,免得貽笑於方家。”


    臧洪頓時漲紅了臉,怒氣勃然,隻是不敢發作。


    一來張喜是前賢,別說教訓他,就算是教訓他父親臧旻也有足夠的資格。


    二來張喜說得也沒錯,他們父子的確不以學問名世。在張喜這樣的儒臣麵前,他本能的底氣不足。


    見臧洪辭色不順,張喜越發不喜,沉聲說道:“別的不說,你這浩然之氣就雜而不純,當善加養護。到任之後,軍政之餘,當熟讀典籍,修身養性,不可直以意突。”


    臧洪失望之極,怏怏而退。


    站在司空府的門外,臧洪發了一會兒呆。他奉征入朝,本來意氣風發,以為自己奉義而行,當得眾人景仰,沒曾想卻被張喜劈頭蓋臉的批評了一頓,好生氣悶。


    想了想後,他又轉身去拜訪太仆趙岐。


    趙岐正在堂上授課,堂上坐了幾個弟子,堂下坐了一群。有的托腮而聽,有人奮筆急書。臧洪進來,竟無一人抬頭。臧洪見狀,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以免打擾到其他人。


    看到臧洪進來,趙岐轉頭使了個眼色,侍立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人點頭致意,快步迎了過來,示意臧洪隨他走。


    “臧君,這邊請。”


    兩人來到側院。側院不大,卻收拾得很幹淨。堂西是臥室,堂東是書房,裏麵有一張大案,案上擺滿了紙筆。兩個年輕士子正伏案抄寫,聽到臧洪的腳步聲,抬頭一看,臉上有些詫異。


    “師兄,這位是……”其中一個年輕人放下筆,搓著手問道。


    中年人笑道:“這位是臧君子源,剛從關東應征入朝。這位是他的同伴陳君士俊,也是一位義士。”


    “原來是你啊。”年輕人扶案而起,向臧洪拱手示意。“涿郡高誘,字子言,見過臧君、陳君。”


    臧洪、陳容拱手還禮。


    高誘走出書房,繞著臧洪轉了半圈。“聽說臧君對孟子也有研究?”


    臧洪一頭霧水。他對孟子沒什麽研究,而且之前也沒發表過對孟子的看法。這次來拜訪趙岐也並非問學,隻是拜訪一下長者前輩。


    他剛要說話,高誘又道:“有在河東任教的師兄說,臧君對《孟子》與《論語》、《孝經》並列有些看法。誘也不才,能否請教?”


    臧洪恍然,隨即又大感驚訝。


    他從河東一路趕來,速度並不慢,但河東的消息卻提前送到了太原,效率著實驚人。


    再看看滿案的紙,臧洪忽然有種錯覺。都說天子窮,現在看來,至少有兩種物資是天子不缺的,一是馬,二是紙。有馬就不缺騎兵,有紙就不缺學者。假以時日,天子不僅有武力優勢,在學術上同樣足以和關東抗衡。


    “請教不敢當。”臧洪說道。“隻是有些疑問不明,高君若能為我解惑,洪感激不盡。”


    雖說張喜的話說得難聽,但事實就是事實,學問的確不是他所長。別說《孟子》這樣的子書,就算是儒家五經,他的造詣也非常有限,和真正的學者比試隻會自取其辱。


    高誘恍然,點點頭。“說來聽聽。若是我能解,便為你解了,免得耽誤老師時間。”


    一旁的陳容按捺不住。“容也冒昧,敢問高君隨太仆學習幾年,竟能代師問答?”


    高誘笑了,還沒說話,一旁的中年人笑著說道:“高師弟是帶藝入門,他的啟蒙業師是盧子幹。”


    陳容的臉色微變,頓時氣餒。


    臧洪也吃了一驚,重新打量了高誘一番。


    論學問,當世學者中,盧植是頂尖的幾個大學者之一。高誘師從盧植,又帶藝入趙岐之門,自然是誌在於學,而不是劉備、公孫瓚那種掛個名,想蹭盧植名聲的記名弟子。與這樣的人討論學問,他們根本不夠格。


    臧洪拱手致意。“高君帶藝入門,莫不是為了《孟子》?”


    高誘笑笑。“雖不盡然,卻也差得不多。我在盧師門下求學時,便聽盧師講過孟子,隻是時日太短,未能其中奧義。聽說趙師精研《孟子》,我便一路追來,朝夕請益。”


    他看看臧洪,臉上的笑容更濃。“臧君於《孟子》有所非議,想必是覺得《孟子》是子書,其人又迂闊好辯,言過其實吧?”


    臧洪笑道:“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高誘說道:“這麽說吧,董仲舒著《春秋繁露》,而為漢家立法,使儒術獨尊。如今趙師為《孟子》作解,當使大漢中興,儒術脫胎換骨。此中深意,誠非道聽途說者可解。臧君若有意向學,可在太原住一年半載。從章句學起,深研孟子其人其言,將來再出仕,必能一日千裏,與聖意不謀而合,建功立業自然不在話下。”


    臧洪、陳容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


    聽高誘這意思,不通孟子,這官還做不好了?真是書生之見。


    陳容咳嗽了一聲,收起笑容。“不瞞高君,臧君已被陛下委任為雁門太守,必須盡快赴任,怕是不能在太原問學。”


    高誘聽了,頓時失去了興趣。“原來是武夫,那就罷了。”說完,甩甩袖子,徑直回屋去了。


    臧洪的嘴角抽了抽,眼中閃過一抹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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