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閻溫是天水人,法正揚起了眉毛又放平了,麵沉如水,一言不發。


    楊彪的兒子楊修是漢陽太守,有三千漢陽步騎隨天子入駐關中,漢陽人在關中自成一派,影響不小。


    禰衡上了馬,向法正晃了晃腦袋,示意可以走了。


    法正也沒多說什麽,翻身上馬,擁著禰衡去了。


    聽到消息的孔融從府中趕了出來,隻看到禰衡隱隱約約的背影。他向閻溫打聽了一下情況,得知是宮裏來人,請禰衡去見駕,倒是鬆了一口氣。


    “天子還真是求賢若渴啊。”


    閻溫看著遠處,眉頭輕皺,若有所思。


    禰衡來到宮中。


    雖然路程並不遠,但法正一路催得急,禰衡的臀部和大腿都被顛麻了,下馬的時候是從馬背上滑下來的,站在地上時,兩條腿也並不攏,走路像鴨子,一搖一擺。


    來到劉協麵前時,他稍好了一些,但還是很狼狽。


    劉協看了法正一眼。


    法正上前請罪。因為去得急,也不知道禰衡不會騎馬,沒有帶車。


    劉協沒有再說什麽,示意法正退下。


    “還能堅持嗎?”劉協問道。


    禰衡呲牙咧嘴的說道:“死尚不懼,這些許疼痛何足道哉。”


    “剛才那個法正,和孟達是好朋友。”


    “哦,怪不得。”禰衡冷笑道:“一丘之貉。”


    “如果野外,你和他狹路相逢,他要取你性命,你能自保嗎?”


    禰衡剛要說話,劉協提醒道:“朕不是開玩笑。”


    禰衡愕然抬頭,緊跟著勃然大怒。“陛下半夜召衡入宮,不問天下蒼生,而是想以威武相逼嗎?”


    劉協無聲而笑。


    “知而無畏,是真勇。無知而無畏,是愚蠢。你是真勇,還是愚蠢?”


    禰衡語塞。他雖然狂,卻是個聰明人,聽得出天子的意思。


    如果他是真勇,天子就是召他問計。如果他隻是無知者無畏,那天子就沒興趣和他說什麽了。


    和一個愚蠢的人討論問題是浪費時間。


    “你很聰明,也想做一番不朽的事業,但既無防身自保的能力,又無藏拙守弱的智慧,四處樹敵,和尋死有什麽區別?就算朕想用你,以你現在的狀態,你又能辦成什麽事?”


    禰衡沉默了良久,一聲歎息。


    “陛下說得是,衡孟浪了,不知自惜。”


    “知過能改,還有救。”劉協收回不怒自威的目光,看向遠處。“聽說你見過張喜,說說張喜其人吧。”


    禰衡愣了一下。“陛下,衡上書所言的是孟達。”


    “怎麽,嘲笑過你的孟達罪不可恕,被你罵過的張喜卻不能說一字?看來你也不是無所畏懼啊。”


    “……”禰衡有些後悔了。


    早知天子找他是說張喜的事,他根本不會來。


    張喜的事有什麽好說的,孔融正為寫傳記而撓頭,他雖然沒有執筆寫,卻也不能拆孔融的台吧。


    “張喜身為大臣子弟,弱冠為郎,為朝廷效力近四十年。雖無豐功偉績,卻也立身持正,無可指摘……”


    禰衡斟字酌句地開了口,順著他給孔融提的建議,為張喜開脫。


    劉協靜靜地聽著,既不反駁,也不解釋,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禰衡越說越覺得無趣,訕訕地閉上了嘴巴。


    兩人沉默而立,氣氛變得極為尷尬。


    禰衡看著越來越深的夜色,心裏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天子雖然年輕,卻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他倒不在乎天子是不是封他為官,他更擔心得不到天子的認可。


    不管天子有多少不足之處,能在逆境之中力挽狂瀾,向死而生,不到四年就逼得袁紹俯首稱臣,重建太平,天子無疑是上天眷顧之人,是真正的少年雄主,即使是與秦皇漢武相比,也毫不遜色。


    過了半晌,劉協一聲輕歎。“早知你說這些陳詞濫調,還不如問鬼神呢。行了,你回去吧,朕已經知道你想說些什麽了。你和孟達的個人恩怨,你們自己解決,朕沒興趣參與。”


    禰衡急了。“陛下,這怎麽是個人恩怨,這是關係到天下……”


    “你是想說天下蒼生嗎?”劉協轉過頭,眉頭輕揚。


    “自……自然。”禰衡莫名氣短。


    “你猜一猜,從中平元年到現在,死了多少人?”


    “這個……一千萬?”


    “應該不止。”劉協擺擺手。“就算是一千萬吧,你猜反對度田的人有多少?有百萬嗎?”


    禰衡緊緊地閉上了嘴巴,隻覺得後背涼嗖嗖的。


    “不解決度田,最多百年之後,黃巾之亂就會再來一次,再死一千萬人。”劉協轉過頭,逼視著禰衡,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也許看不到了,但你的孫子應該能看得到。如果他們知道,你曾經有機會解決度田,消除這場災難,你卻囿於個人恩怨,什麽也沒做,你說他們會不會揚了你的骨灰?”


    禰衡深吸一口氣。


    “賈誼雖英年早逝,但他為天下謀太平,立誌高,用意深,故名千古留名,豈止是一書生?你雖然過目不忘之能,有舉一知十之智,但你隻看到個人恩怨,隻看到眼前利益,哪裏有半點為蒼生之心?”


    劉協頓了頓,最後說了一句。


    “為蒼生請命,你也配?”


    禰衡無地自容。


    劉協抬起手。“送他出宮。”


    “唯!”一直站在遠處的法正走了過來,伸手示意。


    禰衡慢慢抬起頭,深深地看了劉協一眼。“陛下度田之意,看來是絕不更改了?”


    劉協點點頭。“除非你能找到更好的辦法,讓天下不再有饑饉。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不要金馬門上書了,直接求見吧。就算是半夜,朕也會起身接見你,向你問計。”


    禰衡咬咬牙,躬身再拜,然後跟著法正向外走去。


    出了宮門,法正還要再送,禰衡卻下了馬,將馬韁還給郎官。


    “我自己走回去,不用你送。”


    法正看看他,沒有堅持。他挽著馬韁,看著禰衡漸漸走遠,眼看著就要消失在夜色之中,突然大叫一聲。


    “禰正平!”


    遠處,禰衡停住腳步,扭轉身體,看向法正。


    “天子曾說,大漢的希望在你我少年。少年強,則大漢強。少年興,則大漢興。唯少年意氣,敢為天下先,才能推陳出新,繼往開來。切莫自棄!”


    禰衡靜靜地站了一會,緩起舉起手,揚了揚,然後轉過身,大步向前,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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