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湛倚窗而坐,麵前的案上擺著早點和一份剛剛收到的邸報。


    早點冒著熱氣,邸報散著墨香。


    荀湛的心情卻糟得無以複加。


    他的心情本來很好。再次來到長安,憑著從女荀文倩以及眾多鄉黨的照應,他雖然沒有做官,卻一樣活得很滋潤。他無衣食之憂,可以從容的旁觀形勢,等待最合適的機會。


    但今天剛剛看到的一則快訊,打破了他的安逸。


    天子公布了對鄴城中的叛軍的最後通諜。


    圍城之前投降,首惡必誅,脅從流放海外。


    圍城之後再降,不赦。


    不赦的意思,就是首惡要族誅,脅從要斬首,普通將士也將被流放。


    其實這件事和他並不大。天子將審配、田豐之舉定為叛亂,就是與袁紹分割。袁紹是在向朝廷稱臣之後被袁術俘虜的,他的身份還是朝廷認可的渤海太守,行冀州牧事,與審配、田豐據鄴城而叛沒有任何關係。


    因此,他不在牽連之列。


    但天子的最後通諜如此強硬,審配接受的可能性極小,大概率還會選擇玉石俱焚。


    審配的死活,他不關心。甚至可以說,審配被族誅才好。


    但他不能不考慮被審配關押的汝潁人,其中就包括他的家人、親戚、朋友。


    他覺得天子是故意的,就要逼審配拚命,拉著城中的汝潁人一起死。


    他無法坐視悲劇發生,必須有所作為。


    下定了決心後,荀湛開始吃早餐,同時命人收拾禮李,並去置辦一輛馬車。


    他要遠行。


    並涼安定,馬匹大量輸入關中,關中的馬匹很便宜。兩匹駿馬,一輛寬敞結實的馬車,不過兩萬錢。如果願意多花四五千錢,還可以買兩個西域胡女做侍妾,一路服侍。


    吃完早餐,荀諶鋪開紙筆,開始寫信。


    要想讓天子改變主意,不是他一個人能做得到的,必須聯合更多的人一起發聲。


    信剛剛寫了一半,崔鈞來訪,手裏拿著一份邸報。


    兩人一見麵,都看到了對方的邸報,然後不約而同的歎了一口氣。


    崔鈞的兄長崔均是袁紹同黨,一起起兵反董。崔均已死,但他的家人還在鄴城。


    崔鈞入座,將手中的邸報拍在案上。“友若,這可如何是好?”


    荀湛苦笑,將剛剛寫了一半的信推到崔鈞麵前。“州平,我準備趕赴鄴城,麵見天子。你有什麽話要帶給孔明、士元嗎?”


    “給他們寫信怕是沒什麽用。”崔鈞眉頭緊皺。“他們都在天子身邊,深得天子信任。如果能勸阻,早就勸阻了,何必等到公布於世?而且,我覺得這可能就是孔明的主意。”


    荀諶吃了一驚。“為何這麽說?”


    “孔明重法度,推崇以法治國,又受天子影響,對審配、田豐的行為極不讚同。審配、田豐負隅頑抗,在他看來,無異於取死之道,又怎麽會勸天子寬恕他們,必須嚴懲,以儆效尤。”


    荀諶咂了咂嘴,有些頭疼。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諸葛亮深受天子寵信,殊於他人,看來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還想找諸葛亮說情,請諸葛亮出麵勸說天子,現在看來,這就是一廂情願的事。


    除此之外,還有誰能影響天子?


    一時之間,他還真想不出來。


    荀彧或許可以,但他在河東。


    荀文倩也有機會,但她在長安。


    荀諶迅速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你就寫文章,發表在邸報上吧。最好能多聯合一些人,造成聲勢。”


    “這樣好嗎?”崔鈞有些擔心。“會不會有結黨之嫌?”


    “隨你便。”荀諶有些不屑地瞅了崔鈞一眼,重新拿起筆,繼續寫信。


    崔鈞有些尷尬,坐了一會兒,起身走了。


    荀諶也沒送他,寫完信,安排人送出,起身出了門。


    隨從已經準備好了馬車,行李也都搬上了車,荀諶上車之後,馬車便輕馳而去,直奔長安城。


    來到未央宮北門,遞上名刺,在門外等了片刻,宮裏便出來一個郎官,引著荀諶進了宮門,來到同文館印坊。


    荀文倩正在與幾個技師討論問題,看到荀諶進來,便吩咐了幾句,轉身引著荀諶來到一旁的公廨。屋裏擺滿了書籍、樣張和未完成的稿件,隻剩下中央一個寬大的案幾。


    兩人入座,不等荀諶說話,荀文倩便說道:“伯父來得正好,我正準備去找你。我阿翁來信,要你立刻去河東。”


    荀湛鬆了一口氣。


    不管怎麽說,荀彧出麵,肯定比他有用。


    “是因為天子要強攻鄴城的事嗎?”


    “不是。”荀文倩愣了一下,取出一封家書,推到荀湛麵前。“是天子要編撰《黨錮列傳》,正征集資料,可能會涉及到一些不太方便公布的往事。”


    荀諶呼了一驚,連忙拿過家書細讀。


    荀文倩又取過一份清樣,遞給荀湛。


    正是《黨錮列傳》的序文和征集資料的公告。


    荀湛一一看完,麵色慘白。


    荀文倩盯著荀湛。“伯父,這不太方便公布的往事究竟什麽?”


    荀湛抬起頭,看了看四周。


    四周無人,荀文倩已經做了安排,讓所有人都站得遠遠的。


    荀諶歎了一口氣,苦笑道:“你知道張角是什麽時候開始傳道的麽?”


    荀文倩麵色微變。“與黨錮有關?”


    荀諶點點頭。“準確的說,是與你從祖慈明公有關。第二次黨錮起,慈明公先隱於海上,後遁於漢濱,曾多次與張角相見,探討《太平經》。若無慈明公的教誨,張角如何能領悟《太平經》的教義?黃巾能造成如此大的聲勢,與慈明公有不小的關係。”


    荀文倩麵色煞白,半晌才幽幽地說道:“怪不得黃巾起事,天下大亂,我潁川荀氏卻安然無恙。原來……”


    荀諶搖搖手。“你也不要想得太多。慈明公是與張角有些關聯,但僅限於學術,我們從來沒有參與黃巾起事的謀劃。真要有黨人參與其中,黃巾又怎麽可能旋起旋滅?張角傳道十餘年,聯絡過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宮裏的人。我們甚至懷疑先帝與此有關,隻是一直沒有找到確切的證據。”


    荀文倩冷笑一聲。“伯父所言,隻怕也是片麵之詞,並非全豹。就算如你所言,你又如何能讓天子相信?”


    荀諶苦笑,手掌摩挲著膝蓋。“問題也正在於此。不說,隻能任人雌黃。說,又無法自證清白。當初一時激憤,都以為漢家天命將盡,誰能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呢?讖緯誤人,讖緯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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