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夫人用眼角餘光瞅瞅楊彪,見楊彪沒什麽反應,便虎了臉,喝斥袁術道:


    “朝廷自有法度。顯奕自作自受,怨得了誰?天子沒有族誅,已是寬宏,如何還能得寸進尺,求法外開恩?”


    袁術不敢再說,伸手請楊彪夫婦上車。


    楊彪擺擺手。“我奉詔赴行在,不能耽擱,就不進城了。”


    袁術詫異地看了袁夫人一眼。


    袁夫人無奈地點點頭。


    在來的路上,她已經和楊彪討論過這個問題。楊彪堅決不肯進洛陽城,說是時間緊迫,不想耽誤行程,讓天子久等。


    但她心裏清楚,楊彪是不忍看見洛陽城的破敗。


    楊彪雖是弘農人,但他從小就生活在洛陽,早就將洛陽當成了家。十年前的一把大火,將洛陽燒成的廢墟,也將他的記憶燒成了灰。


    隨著年齡漸長,他的心也越來越柔軟,看不得這些。


    “那就在這裏說吧。”袁術轉身,從侍中手中取過一卷紙,展開。


    是一卷畫,畫上有深宅大院,門前有三出闕,粗一看,規模宏大,氣勢森嚴。仔細再看,卻發現門破壁殘,雜草叢生,盡顯荒蕪淒涼。


    楊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什麽。“這是你們最近的成果?”


    袁術點點頭。“這是這兩個月的成果之一。”


    袁夫人看了一眼畫幅,黛眉漸漸聳起,聲音也有些發顫。“這是……我家?”


    話音未落,她已經落下淚來。


    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家嗎?


    袁術苦笑。“是的。不過這些畫師的技法雖好,終究不如現場驚心。我第一次看到時,也不敢相信。”


    楊彪眨了眨眼睛,輕籲一口氣。“還有其他的麽?”


    “還有南宮的一些建築,以及張讓、趙忠的故宅。”袁術咂著嘴,仿佛牙疼。“返鄉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都想翻建舊宅,現有的畫師根本來不及繪製圖卷。我當初在天子麵前誇下海口,如今卻無法完成。還望姊夫麵見天子時,能代我向天子請罪。”


    楊彪沉吟了片刻。“南宮……是青瑣門嗎?”


    袁術的臉脹得通紅,窘得說不出話來,隻能默默地點頭。


    袁夫人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劉景升這老賊,究竟想幹什麽?”


    楊彪不動聲色地擺擺手,將畫卷接了過來。“我知道了,我會轉告天子的。”他想了想,又道:“我有一個建議,你可以考慮一下。”


    “你說。”袁術連忙說道。


    “我記得周異曾任洛陽令多年,熟悉洛陽的情況,何不上書天子,推薦他官複原職?”


    袁術眼神閃了閃。“我請過了,他不肯來。”


    楊彪“哦”了一聲:“那就由司徒府發文吧。”


    袁術如釋重負。


    有楊彪出麵,周異拒絕的可能性不大。


    袁夫人心中惱怒,臉色很不好看。


    當初周忠推薦杜畿出任河南尹,她就推薦周忠是想讓周異複出。後來楊彪拒絕了,一直拖到天子選任冀州的郡縣官員,楊彪才推薦杜畿出任常山相。


    但是現在,他還是要主動推薦周異官複原職,出任洛陽令。


    原因隻是袁術無能,被劉表製住。


    周異不是不肯出任洛陽令,而不是想給袁術麵子,要楊彪親自出麵。


    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對楊彪之前不肯接受周忠示好的報複。


    ——


    過了洛陽,楊彪就與袁夫人分道揚鑣。


    袁夫人繼續東行,取道陳留、睢陽,先和袁權見麵,然後再回汝陽老家。


    楊彪則渡過大河,取道河內、上黨,再出滏口陘,趕往行在。


    他要和上黨太守鍾繇見一麵。


    作為當初跟著天子西狩,又是最早被天子外放的汝潁人,鍾繇這幾年一直在上黨,越來越沉默,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


    天子征冀州,鍾繇也沒去見駕。


    楊彪想不通鍾繇在想什麽,他要借這個機會去上黨看一看,與鍾繇聊一聊。


    他向天子通報了此事,卻沒有告訴鍾繇。


    所以他翻越天井關,進入上黨境內的時候,鍾繇一無所知。直到他過了泫氏,趕到長平亭,收到消息的鍾繇才匆匆趕來迎接。


    兩人一見麵,鍾繇就長揖請罪。


    “不知司徒駕到,迎接來遲,死罪死罪。”


    楊彪招了招手,示意鍾繇上車。


    鍾繇上了車,坐在楊彪對麵。楊彪敲了敲車壁,示意繼續前進。鍾繇也不好多說,隻能讓隨從跟著。


    楊彪笑著說道:“我是微服,不想驚動百姓。”


    鍾繇說道:“司徒愛民,令人欽佩。”


    楊彪沒有坐軺車,而是坐四麵有帷的安車,隨從也沒有展開司徒的儀仗,自然不僅僅是不想驚動百姓,更可能是想看看上黨的真實情況,不想被前呼後擁的,隻能看到他安排好的場景。


    可是這些話,大家心裏知道就行,不能說破。


    “當官愛民是本分,有何可欽佩之處?”楊彪含笑說道:“這幾年上黨發展得也不錯,你辛苦了。怎麽樣,有沒有動一動的想法?”


    鍾繇鬆了一口氣。


    楊彪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他這一路看來,大體上還是滿意的。以楊彪的品德,絕不會到了天子麵前改口,告他一狀。


    “我雖盡力,終究能力有限。幾年考功,上黨都不過是中流,實在是愧對朝廷。司徒謬讚,繇愧不敢當。若朝廷有安排,繇唯命是從。”


    楊彪笑笑。“張昭將在渤海罷度田令,反對度田的人都可以過入渤海,上黨有嗎?”


    鍾繇微怔。“有這樣的事?”


    “我這次赴行在,就是協助天子處理此事。”


    楊彪簡單的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鍾繇聽完,對楊彪平添幾分感激之情。


    雖說楊彪取道上黨肯定是經過天子同意的,但方案卻應該是楊彪主動提出的。楊彪費這麽多事,自然是想給他一個機會。


    如果他在上黨度田是因為阻力太大,那他現在就可以搶先讓那些反對度田,實力又強到讓他不敢輕舉妄動的人遷入渤海。


    這些人可以和他作對,卻未必敢和剛剛平定冀州的天子作對。在度田不可阻止的情況下,遷入渤海未嚐不是一個選擇。


    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在上黨再做一任,完成度田的任務。


    除非他本人反對度田。


    鍾繇沉吟良久。“司徒以為,張昭能成功嗎?”


    楊彪打量了鍾繇良久,緩緩直起腰,靠在車壁上,手掌在膝蓋處來回摩挲了幾下。


    “你希望他成功嗎?”


    鍾繇不假思索的說道:“希望。”


    “那轉你為渤海一縣令,助他一臂之力,你願意接受嗎?”


    鍾繇眼皮一抬,盯著楊彪看了好一會兒,緩緩點頭。“別說是南皮令,就算是渤海郡太守府一小吏,我也在所不辭。”


    “很好。”楊彪點點頭,又說了一句。“你自己上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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