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禰衡進來,楊儀連忙起身讓座。


    禰衡擺擺手。“我不坐了,你給我取點吃的來,我墊墊肚子,馬上還要回去,一大堆事等著呢。”


    楊儀不敢怠慢,轉身去了。


    孔融有些不悅,強笑道:“正平,看來我真是打擾你了。”


    “你來不來,我都一樣。”禰衡笑了一聲,有些疲憊,但更多的是驕傲。“冀州推行度田之後,跟進的郡國越來越多了。不出意外的話,三四年以後,度田就能全部完成。現在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沒經驗,等所有人都熟悉了,就沒這麽忙了。”


    孔融很驚訝。“你這麽有信心?”


    禰衡點點頭。“從冀州的情況來看,度田以後,百姓耕種更加用心,恢複起來很快。三四年以後,少了不敢說,收入增加五成是綽綽有餘。順利的話,甚至有可能翻番。百姓有了錢,商業也就繁榮,商稅也會大量增加,朝廷手裏也就會有更多的錢,然後投入修路、教化……”


    禰衡雙手翻來覆去地比劃著。“這是一個相生的過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孔融似懂非懂,但他從禰衡的眼中看出了滿滿的自信,心情多少有些複雜。


    百姓能過上好日子,這當然是好事。


    可若是這好日子正是來自於度田,來自於天子的雷霆手段,對儒門卻不見得是件好事。


    “你似乎忘了,張子布正在渤海推行德政。”


    禰衡哈哈一笑,正準備說話,楊儀取來了食物和水。禰衡接過,對楊儀說道:“案上有一份陳留郡的賬目,你去核對一下。”


    楊儀有些興奮的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禰衡一手拿著食物,一手拿著水,狼吞虎咽,幾口就吃完了東西,又一口氣將水喝完。


    孔融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說道:“正平,你要注意身體。這麽吃,胃會不舒服的。”


    “我會注意的。”禰衡點頭說道:“文舉兄,張子布學問再好,能力再強,還能超過夫子不成?夫子複古,都以慘淡收場,正何況是他?你看著吧,四年之後,還願意留在渤海的人不會超過一半。君子固窮,但是能固窮的真君子又能有幾個呢?”


    孔融麵色微變,連忙提醒道:“正平,慎言。落到有心人的耳中,你這就是將天子比作三桓……”


    禰衡哈哈大笑,擺擺手,示意孔融稍安勿躁。


    他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突然笑了一聲。“以天子之尊,行三桓之事,或許才是最好的結果。當初周天子若有這膽色,東周何至於為秦所滅。”


    孔融啞口無言。


    禰衡擺擺手,收回思緒。“你來找我,想必不會是閑聊。”


    孔融微怔,連忙將自己露布上書的事說了一遍。


    禰衡點點頭。“我已經看到了。”


    “你覺得如何?”孔融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禰衡嘴角輕挑。“你覺得天子與孝靈相比,如何?”


    孔融眉頭微皺。“孝靈豈能與天子相提並論。”


    禰衡微微一笑。“你與楊公挺(楊奇)相比,如何?”


    孔融輕笑一聲,沒有回答。


    楊奇譏孝靈皇帝與孝桓皇帝不相上下的故事,他自然知道。禰衡此刻提起這件事的用意,他也想得通。雖說他對天子的舉措頗有微詞,卻堅信天子英明,百倍於孝靈。


    他擔心的隻是天子年輕,少年意氣,急於求成。


    可是聽禰衡這意思,似乎天子比他想象的更有城府,根本不存在少年意氣的可能。


    他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說,天子不會在意?”


    禰衡點點頭。“天子胸懷天下,自律甚嚴,近乎孟子所言,豈會被你這幾句春秋筆法激怒。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他會痛快的接受你的建議,重修《孝桓帝紀》。”


    禰衡意味深長地看了孔融一眼。“但是我要提醒你,重修後的《孝桓帝紀》未必會如你所願。”


    孔融眉頭皺得更緊。“為何?”


    “真要將孝桓朝的事情再翻出來,牽連之廣,你想過沒有?別的不說,那些曾依附跋扈將軍的人是不是都要重新審視一番?”


    孔融頓時變色。


    禰衡嘴角輕挑,一聲輕笑。“這是你惹出來的麻煩,你自己想辦法解決吧。我還有事,不陪你了。”說完,甩甩袖子,揚長而去。


    孔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


    大意了。


    這下子犯了眾怒,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戳自己的脊梁骨。


    ——


    司空府。


    周忠坐在後堂,臉色鐵青。“人呢,又沒找到?”


    周昭站在他麵前,噤若寒蟬。“聽說去了司徒府,隻是我趕到司徒府的時候,他已經走了。聽司徒府的人說,禰衡隻與他說了幾句話,就回去忙了。然後……”


    “然後他去哪兒了?”見周昭欲言又止,周忠更加生氣,拍案大喝。“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作甚?一把年紀的人了,一點小事都辦不好。”


    周昭臉色更加窘迫。“然後……他就不見了。”


    “不見了?”周忠一愣,隨即氣極而笑。“不見了是什麽意思?他還能白日飛升不成?”


    周昭很無奈。


    他奉周忠之命去找孔融,先去太學,又追到司徒府,城裏城外的奔了兩天,最後還是沒找到孔融。他向司徒府外的衛士打聽,衛士隻知道孔融進府,沒看到孔融出府,還以為孔融會留宿司徒府,與禰衡盤桓一宿呢。


    等他想辦法進了府,才知道禰衡隻與孔融說了幾句話,然後孔融就不見了。


    他也不敢在司徒府裏亂打聽,隻好又去了太學,想守株待兔。


    結果等了一夜再加一個白天,就是沒看到孔融的影子。


    周忠生了一會兒氣,也反應過來了。“這老賊,怕是知道惹了事,躲起來了。”他撓撓眉梢。“算了,你別找他了,找到也沒用。露布上書,消息隻怕已經傳到天子耳中了,我們還是想想如何應對吧。”


    周昭怯怯的問道:“阿翁,重修《孝桓帝紀》與我周氏何幹,阿翁何必如此動怒?”


    周忠眼皮一抬,眼中寒光閃現,臉頰跟著抽了抽,抬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蠢材,你也是周氏子孫,竟對先輩的事無知至此?你不知道你祖父仲饗公是梁冀故吏嗎?重修《孝桓帝紀》,以天子修《孝靈帝紀》和《黨錮列傳》的做法,當年那些事還不被翻個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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