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悄悄地離開了河東,甚至沒有通知太守府的大部分掾吏。


    他很清楚,自己的離任會引發很多猜測,也會引發很多不安。屆時不管是有人阻止,還是有人送行,都不太好處理。


    他希望能悄悄地離開,不要引發任何群體性事件,盡可能將這件事的影響控製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


    他認為,天子也是這麽想的。


    敲山震虎,而不是引發動亂。


    唐夫人是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她需要先請示天子,還要在河南選好新印坊的地址,然後再搬家。諸多程序走下來,至少要三四個月的時間。


    但她不想等,於是給自己放了一個假,回潁川探親,順便去河南選址。


    她與荀彧在大陽渡口會合,一起渡過黃河,進入弘農。


    荀彧的悄然離任迅速引起了安邑大族的不安,加上邸報上關於冀州郡國度田成績的宣傳,他們很容易就猜到了荀彧離任的原因,也感受到了絲絲寒意。


    很顯然,天子對河東的情況很不滿。


    新仇舊恨合在一起,調離荀彧隻是第一步,強行推進度田勢在難免,甚至連臨時都城的名份都會剝奪。


    長安恢複得最好,具備成為都城的一切條件。


    一部分人開始打聽下一任太守是誰,一部分人則在串聯,看看是主動放棄土地,向朝廷臣服,還是組織力量,頑抗到底。


    對他們來說,荀彧隻是過客,利益才是永恒。


    ——


    正月十五,荀彧趕到洛陽。


    前任河南尹夏侯惇趕來迎接,同行的還有袁術、劉表等人。


    都是老相識,但心情完全不同。


    夏侯惇的任務是交接公事,沒談什麽私事。


    劉表臉色不太好,憂色衝衝,一看就是有很多話想和荀彧說,但是沒等他開口,就被袁術擠到了一邊。


    袁術很興奮,滿臉紅光。


    “荀文若,沒想到吧,我們又同城共事了。”他伸手一指遠處的洛陽城。“你看,幾年了,還是老樣子,一點變化也沒有。”


    夏侯惇、劉表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


    荀彧一聲歎息。“我怎麽聽說,洛陽城沒變化,是因為你不準返鄉的百姓翻新舊宅啊。”


    “你別亂說。”袁術嚴肅的說道:“這可不是我的責任,是那些畫畫的混日子,不想幹活。你看他們畫我袁氏老宅的時候多快,現在呢,幾個月才畫了多少?不畫完,怎麽翻新?這就和療傷一樣,傷口還沒看清楚就包紮,那不是庸醫麽?”


    荀彧打斷了喋喋不休的袁術,又和其他人寒暄了幾句,然後和劉表一起上了車,向洛陽城駛去。


    放下車簾,兩人對麵而坐,然後不約而同的苦笑了一聲。


    “文若,意外嗎?”


    “有一點。”荀彧輕聲說道:“天子似乎突然心急起來,也不知是冀州的成績太好,還是渤海的德政不如人意。”


    劉表撫著胡須,搖了搖頭。“也許都不是。”


    “都不是?”


    “西域的情況可能比預期的發展更快。”


    荀彧一愣,臉色微變。他不久前還收到荀惲的家書,知道他已經和軻比能和好,卻不知道西域的形勢有什麽異變。


    不過他相信劉表,劉表的兒子劉琮就在天子身邊為郎。


    “你的意思是說,天子急著度田,是想盡快西征?”


    劉表點了點頭,眼中憂色更濃。“西域萬裏,可不是漠北,需要多少錢糧?就算大漢所有郡國都能像趙國一樣,也承受不起這樣的損耗啊。中興中興,難道隻是……”


    “景升兄慎言。”荀彧臉色一變,厲聲喝止。


    劉表瞥了荀彧一眼,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淺笑。“你還記得華陰之戰前的天象嗎?”


    “你究竟想說什麽?”


    “當時我們都以為天象所指的西北是指涼州,現在看來,我們可能都錯了。不過有一點,那倒是沒什麽問題。”劉表撫著胡須,幽幽地說道:“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荀彧眉頭皺得更緊,心跳也有些加速。


    如果天子急於推進度田,真的是為了西征,那事情就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多了。正如劉表所說,萬裏征伐,要做的準備太多了,遠不是幾年內就能解決的。


    孝武討伐匈奴,還需要積累七十年。天子討伐西域,又豈是三五年間就能準備好的?


    還有,荀惲為什麽隻字不提?


    難道他也希望天子早日西征,不想有人從中阻攔?


    果然還是太年輕,立功心切,根本不想想西征是一項多大的事件,以為天子帶上幾千騎就可以了。


    見劉表張口又要說話,荀彧擺了擺手,打斷了劉表。


    他實在不想再聽劉表說什麽。


    他了解劉表這個人,知道劉表對現狀不滿,甚至有些後悔當初的稱臣。他說的消息是否可靠,本身也是值得懷疑的。


    知道這個消息之後,他可以直接向天子求證,毋須再聽劉表臆測。


    “洛陽圖卷的繪製為什麽這麽慢?”


    劉表一愣,神情有些尷尬。他心虛地向外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


    “文若,你又不是沒在洛陽住過。洛陽有多少逾製的宅院,你不清楚嗎?真要一個不落的繪製出來,會有多少人像汝南袁氏一樣身敗名裂?”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袁公路一樣不要臉。”


    荀彧苦笑。“你以為拖就能拖得過去?”


    “也許呢。”劉表眉梢一揚。“西域那麽遠,一去也許就是五年、十年,說不定……”


    荀彧眼神一冷,瞪了劉表一眼。


    劉表訕訕地閉上了嘴巴,沒敢再說下去。


    兩人沉默了一路,直到河南尹的治所。荀彧先下了車,抖了抖衣服,轉身看著無意下車的劉表。


    “洛陽圖卷還是盡快完成吧。冀州已經平定,天子隨即可能移駐洛陽,你不希望他親自安排這件事吧?”


    劉表的臉頰抽搐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縷失望。他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拉好車門,重重地敲了一下車壁。


    車夫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馬車重新啟動,飛奔而去。


    袁術湊了過來,看著馬車的背影,嘿嘿一笑。“那老賊是不是還不肯認命,想拉你入夥?”


    荀彧看著袁術。“你認命嗎?”


    袁術脖子一梗,雙手一攤。“我當然認命。我雖然不成器,但什麽人可以惹,什麽人不可以惹,我還是拎得清的。在洛陽城橫行了那麽多年,從來都是我搶人,什麽時候被人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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