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事,過去的人,一時難以查證。


    但楊彪卻在眼前。


    楊彪名列畫像的二十一人之列,讚語寫得很動聽,卻很虛。


    簡而言之,沒什麽真正提得上嘴的政績。


    劉協打算找楊彪問問。在此之前,為了避免唐突,他決定先打荀文倩打聽一下楊彪任潁川太守時的政績。


    出任南陽太守之前,楊彪是潁川太守,時間在光和年間。


    那時候荀文倩剛出生,但荀彧、荀攸都已經成年,在郡中為吏,多少有所耳聞。荀文倩是個有心人,想必聽說過一些秩聞。


    趁著一次歡好之後,兩人躺在床上閑聊,劉協便問了一句。


    荀文倩還沉浸在餘韻中,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才取過一件衣服,掩住胸口,詫異地打量著劉協。


    “陛下……為何突然問起此事?”


    劉協也有點尷尬。說實在的,這個場合並不是非常合適。隻是他最近很忙,荀文倩也忙,他很難專門找一個合適的時間。


    “還不是因為南陽郡學的事?”劉協稍微解釋了幾句。“我從不打無準備之戰,總要事先了解一些情況。”


    聽了劉協的解釋,荀文倩忍不住笑出聲來。“人人都說陛下是天生名將,戰無不勝。現在才知道,原來陛下如此勤奮。”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劉協雙手抱在腦後,一聲歎息。“說真的,這比和鮮卑人作戰難多了。和鮮卑人作戰,就算殺錯了,那就殺錯了,戰場上從來不缺冤魂。可是和這些士大夫鬥心眼,卻不能不小心,生怕哪一句話說錯了,誤傷了真君子。”


    荀文倩白了劉協一眼,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靠在劉協身邊,輕輕一聲歎息。


    “陛下,後世之君若能有陛下一半謹慎,大漢便可再興五百年。”


    劉協放下手臂,摟住荀文倩的胳膊,輕輕晃了晃。“我雖然還沒找到辦法,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辦法。這世上有很多困難,可是隻要你努力,辦法總比困難多。”


    荀文倩嗯了一聲,輕輕點點頭。


    過了片刻,她說道:“楊公任潁川太守時,我剛出生,並不清楚。後來偶爾聽說,也是隻言片語。陛下若是想問得仔細,不妨問問我父親和從兄,或者……問問弘農王夫人。她比我年長幾歲,或許聽得多些。”


    “嫂嫂啊。”劉協咂了咂嘴,有點頭疼。


    他能感覺得到,最近唐夫人一直在躲著他。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荀彧將他的話轉給了她,而她並不是很讚同,隻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拒絕。


    關係到皇兄,她就幹練果決不起來了。


    這原本就是他敢於提出這個建議的原因之一。


    “陛下可能還不清楚,弘農王夫人的從叔也做過南陽太守。”


    劉協一驚。“你是說……唐樞?”


    南陽太守名錄裏有一個唐樞,但沒有注明籍貫,隻有一個名字。據劉協所知,唐夫人的父輩名字大多以玉為部,比如唐珍、唐瑁、唐玹,唐衡之衡雖然不是玉部,卻也與玉有關。樞卻是木部,所以他也沒往那方麵想。


    “南陽、潁川皆是要津,能在這兩個郡做太守的,有幾個沒有背景。”荀文倩卻很淡定,大致講了一下唐樞的事略,隨即又回到了楊彪身上。


    “如果我猜得不錯,楊公在南陽任上時間應該不長。他在潁川任上時,前後不到一年。他的前任就是故大將軍何進。光和三年十二月,靈思皇後立為貴人,何進離任,楊公才轉為潁川太守。”


    劉協暗自算了一下,楊公任南陽太守的時間的確有限。


    因為光和七年,也就是中平元年三月時,黃巾起義,當時的南陽太守已經是褚貢了。


    換句話說,楊彪在潁川、南陽任上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就是三年,隻會少,不會多。平均下來,南陽太守也就是一年左右。


    這哪是做官,這是刷履曆啊。


    大概就在同一時間,孫堅正從盱眙丞轉為下邳丞,這是他在縣丞這個層級上的第十年。


    如果不是黃巾起事,朱俊拉了他一把,或許他還會繼續做下去。


    劉協輕輕歎了一口氣,不想再說了。


    楊彪已經是他最信得過的老臣,依然逃不脫世家子弟的既定規律。他能如此超脫,離不開家族帶來的光環。


    荀文倩仰起臉,看了劉協一眼,無聲而笑。“是不是又勾起了陛下對世家的厭惡?”


    “厭惡倒不至於,楊公為人,我還是信得過的。隻是……多少還是有些不舒服。”


    “陛下能自省,殊為難得。臣妾就做不到。”


    “你?”


    “嗯,陛下能想到我荀氏為了能成名,受過多少委屈?我雖是女子,而且荀氏如今也算是心願得償,聽到當年那些事,還是意難平。”


    劉協訝然,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沒想過荀文倩會說這樣的話,也沒想過荀氏子弟會有這樣的心結。


    不過仔細想想,他又能理解荀文倩的意難平。


    畢竟她差點嫁給陳群,某種程度上就是荀氏在討好陳氏。在此之前,荀氏的聲望還遠遠不如陳氏,還需要借助陳氏的影響力。


    且不問陳群是不是青年才俊,僅是這種事實存在的不平等關係就讓人不爽。


    “如果人人都能憑著自己的能力出名、入仕,不需要考慮家族的影響,那該多好。”荀文倩的手指輕輕滑過劉協的胸口。“但這隻是一個夢想,而且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為何?”劉協不解的問道。“為何永遠不可能實現?”


    “誰能脫離家族,獨行於世?”荀文倩坐了起來,用手捏著衣襟。“身為父母,又有誰能看著孩子艱難求生,而不出手相助?若產業隻能止於一身,不能傳給子女,又有誰願意那麽辛苦?”


    劉協想了很久,點頭說道:“你說得對,又不全對。”


    荀文倩揚揚眉,笑道:“願聞陛下高見。”


    劉協瞅了她一眼,將她拉了過來,攬入懷中,輕聲笑道:“好啦,我又何必試探我?身為荀氏子弟,你會不懂克己複禮的意義所在?”


    荀文倩像隻小貓一樣伏在劉協胸口,搖了搖頭,有些蓬亂的發梢掠過劉協的鼻端。


    “陛下高看臣妾了。臣妾雖是荀氏子弟,終究是個女子,做不到那麽公正無私。臣有此問,是真的覺得矛盾,找不到答案。想要都像陛下這麽自省,臣妾自問做不到,也不覺得其他人就能做到。弘農楊氏以道德傳家,不是一樣為子弟享受的便利欣然接受,視為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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