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郡學迎來了一位客人,王暢的孫子王粲。


    王粲曾寄寓荊州,加上相貌比較有特點——簡單的說就是矮且醜——記得他的人不少。他進了門,在王暢、劉表的畫像前站了一會兒,就被人認了出來,並立刻報給了宋忠。


    宋忠聞訊大喜,匆匆忙忙地趕了出來。


    某種意義上,王粲是他特意請來的幫手。


    王粲不僅是王暢的孫子,還是蔡邕的得意門生,尚未成年就得到蔡邕的賞識,在眾人麵前為他揚名,並贈藏書一半,簡直是當成了兒子一般看待。


    在蔡琰得到天子重用的情況下,王粲應該也能在天子麵前說上話。


    此外,王粲的父親王謙還曾是大將軍何進的故吏。何進一度想高攀王氏,提出和王謙聯姻,卻被王謙拒絕了。


    在當時,這是王謙自恃身份,看不上何進屠夫出身。現如今,這層故吏關係卻可以讓王粲搭上另一條線——弘農王夫人唐瑛。


    南陽人都知道,天子對她極為照顧。如果唐瑛願意出麵,這事也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雖然之前何鹹想走唐夫人這條路碰了壁,宋忠卻還是不死心。他覺得那是何鹹麵子不夠大,換成王粲出麵,情況一定不同。


    宋忠快步走到王粲麵前,拱手行禮。


    “仲宣,別來無恙?”


    王粲雖然出身高貴,卻很年輕。同在荊州時,他尚未弱冠。宋忠與劉表在堂上論學時,王粲隻能坐在堂下聽講。


    長幼有序,宋忠覺得自己是前輩,這麽說話已經很平易近人了。


    王粲轉身看著宋忠,連還禮的興趣都沒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多謝祭酒關心,我很好。隻是祭酒……最近怕是不怎麽好吧?”


    宋忠有點不高興。


    雖然知道王粲為人通侻,不怎麽在意禮節,但他這麽放肆,未免太過份了。


    “誠如仲宣所言。”宋忠看向牆上的畫像,一聲歎息。“因為諸賢繪像,惹得天子不快。天子重教化,到南陽數月,竟不踏足郡學一步。”


    王粲的嘴角挑了起來,伸手指指眼前的畫像。


    “因為這一幅?”


    “正是。”


    “是因為我祖父,還是因為劉荊州?”


    宋忠的眉頭微微皺起。


    王粲出言不遜,怕是來者不善,與初衷相違。


    見宋忠不說話,王粲笑意更濃,接著又問了一句:“祭酒對這次問對的了解,大半來自於劉荊州吧?”


    宋忠眉頭緊皺,點了點頭。


    對王暢、劉表師生這次對話,他的確是聽劉表說的。聽王粲這意思,莫非另有隱情?


    “我不知道劉荊州是如何說的,但我可以告訴你一點。就我所知,我祖父並沒有接受他的諫言。這個故事如果有載入史傳的價值,也是載入我祖父的傳記,而不是劉荊州的。”


    王粲笑笑。“當然,這點小事,我祖父未必記得。”


    宋忠的臉色頓時變得很精彩。


    王粲這句話的意思分明是說,這次問對對劉表來說,絕對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反倒更像是恥辱。


    傳記向來有為賢者諱的傳統,除非傳主是被批判的對象,否則對傳主不利的事都不會記。如果非記不可,也會記在別人的傳裏,以為互見。


    他想為劉表發聲,卻將劉表的醜事刻在這裏,劉表知道了,會是怎樣的心情?


    宋忠越想越覺得不妥,回想起當初劉表講這件事時的表情,也有了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感受。


    “為祭酒著想,為劉荊州著想,還是將這畫像換了吧。”


    王粲拱拱手,揚長而去。


    ——


    離開郡學,來到行在,王粲報上姓名請見,在前庭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同座的是一個年輕人,風塵仆仆,麵有倦容。


    見王粲也不打招呼,徑直入座,他不由得多看了王粲一眼,皺了皺眉。


    王粲看在眼裏,有點不高興。


    他少年成名,才氣逼人,卻因容貌不佳,經常受人輕視,也因此格外敏感。見這人神情,下意識地便覺得對方是嫌他醜陋,不禁心頭火起。


    “山陽王粲,字仲宣,敢問足下高明?”


    年輕人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拱手還禮。“廣漢秦宓,字子勑,為太守上計。”


    王粲笑笑,帶著一絲不屑。“原來是益州才俊,幸甚幸甚。”


    秦宓心情不太好,卻也沒興趣和王粲較量。來到中原,他見到太多這樣的人了,一聽說他是益州人,下意識地覺得他就是目不識丁的蠻子。


    中原人特有的傲慢。


    見秦宓不搭理自己,王粲更不爽,又問道:“秦君既為太守所重,奉命上計,必是才華橫溢,不知秦君治何經?”


    秦宓眼皮一挑,慢吞吞的反問道:“大道萬千,豈止在經?尋章摘句,皓首窮經,乃書蠹所為,豈是學者所尚?”


    王粲眉梢一挑。“既然如此,能否請教秦君幾個問題?”


    秦宓淡淡地拱拱手。“互相切磋,不敢言教。”


    一旁的人看到王粲進來,便下意識地多看了兩眼。等到王粲自報家門,關注的人就更多了。王粲在襄陽寄寓時,寫了不少詩文,後來還出了文集,為人傳誦。此刻見他要與一個益州來的上計吏論學,雖然不至於起身圍觀,卻也紛紛停止了手頭的事,凝神靜聽。


    一時間,原本就很安靜的前庭鴉雀無聲。


    王粲刻意停了片刻,等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微微一笑,問了幾個常見的問題後,突然話鋒一轉。


    “敢問秦君,天有頭麽?”


    眾人愕然,麵麵相覷。


    這算什麽問題?五經之中,有這樣的答案嗎?


    孫權從裏麵走出來,準備叫秦宓進去,聽到這個問題,也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想聽聽秦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秦宓不動聲色,淡淡地說道:“當然有。”


    王粲立刻追問道:“頭在哪?”


    “在西方。”秦宓不緊不慢地說道:“詩雲:乃眷西顧,此維與宅。以此推論,自然在西方。”


    眾人聽了,不禁會心而笑。


    雖說是牽強附會,有強解之嫌,卻也有趣。對付這種刁鑽的問題,也隻有這種回答,隻要能自圓其說就行了。秦宓能引詩經而對,更見才思敏捷。


    王粲眨了眨眼睛,又不甘心的問道:“天有耳麽?”


    “詩雲: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若其無耳,如何能聽?”


    “那……天有足乎?”


    “詩雲:天步艱難,之子不猶。若其無足,如何能步?”


    王粲眉梢輕揚,撫掌而笑,起身再拜。“一葉蔽目,不見泰山;兩豆塞耳,不聞雷霆。粲孤陋寡聞,竟不知益州有秦君。方才唐突了,還請秦君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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