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人與皇帝的矛盾並非突然出現,而是醞釀已久。


    嚴格來說,從董仲舒改造儒學,使儒學登上政治舞台的那一刻起,儒學與皇權之間就有著天然的衝突。孝武帝看似推崇儒術,實則用的還是法術,不過是用儒術修飾而已。到了孝宣帝,更是明言漢家自有法度,霸道、王道兼用,不可能純任儒術。


    儒門當然不肯罷休,不斷反抗,最後的結果就是王莽篡漢。


    王莽敗亡了,儒門卻沒有完全敗。


    光武複興,鑒於儒門影響之大,實際上繼承了不少王莽的政策,儒門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在前朝時勢大的地方豪強漸漸服膺儒學,成了儒化的士族,其中的精英則成了世家。


    汝南袁氏、弘農楊氏就是其中的代表。


    細數本朝的世家、大族,大多都有儒學傳承,已經不是純粹的豪強。


    儒門影響越來越大,必然會引起皇權的警惕。本朝前期,外戚掌權。儒門鍥而不舍,潛移默化,用了將近一百年的時間,將原本是軍功勳貴的外戚變成了具有儒學素養的外戚,儒門與外戚漸有合流之勢。


    竇武就是儒門寄予厚望的大將軍,而馬融則成為外戚中的一代儒宗。


    但孝桓帝重用宦官打斷了這一趨勢,將儒門循序漸進的希望砸得粉碎。漸進溫和的方式難以實施,儒門也漸漸失去了耐心,越發偏激,最終隨著竇武、陳蕃被殺,矛盾激化,引發第二次黨錮。


    至此,儒門中激進的那一部分被稱為黨人,與皇帝走向了徹底對立。


    從建寧二年(168)到中平元年(184),這次黨錮持續十七年。如果從第一次黨錮算起,就是十九年。


    十九年中,無數儒門中人遭到禁錮,不得出仕,對儒門的打擊很大,對朝廷的打擊同樣致命。


    黨人被禁錮的十九年,正是宦官勢力擴張最快的十九年。


    雖然還有不少儒門中人站在朝堂上,與宦官堅持不懈的鬥爭。但他們本身就偏向保守,對皇帝有所忌憚,麵對不擇手段的宦官,他們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相比之下,倒是被禁錮的黨人不屈不撓,積蓄了不俗的力量,最終打破了禁錮,重新登上朝堂,並掌握了力量,將宦官趕盡殺絕。


    現在回頭反思,黨人肯定是有責任的,具體表現就是衝動,過於理想化,在遭遇挫折時容易走極端,最終走到了廢立,甚至是改朝換代的一步。


    但平心而論,廢立有之,改朝換代則不是黨人的本意。


    王芬、陳逸等人企圖劫持孝靈帝,立合肥侯為帝,絕無改朝換代之心。


    袁紹身邊有想改朝換代的人,但數量有限,絕大多數人還是傾心朝廷的。即使不說何顒、陳寔、荀爽等人,即使是田豐、郭圖也沒有要改朝換代的想法,他們都曾提議袁紹迎立天子。


    所以,黨人有錯,但錯的是手段,黨人的動機沒有問題。


    “黨人最大的失誤,就在於缺乏陛下強調的務實。若能腳踏實地,積跬步以致千裏,不致有今日之敗。”荀或說完,一聲長歎。“這不僅僅是黨人的失誤,而是整個儒門的先天不足。如今得陛下補完,實乃儒門之幸。”


    劉協一直靜靜地聽荀或講述,沒有插一句嘴。


    看荀或說完,他倒了一杯水,推了過去。


    荀或雙手接過,遞到嘴邊。還沒喝,在眼眶裏忍了很久的兩行熱淚就湧了出來,滑入杯中,與碧綠的茶水混為一體。


    儒門的曆史,黨人的苦難和掙紮,以及那些見不得人的陰謀,他都已經和盤托出。


    不僅是王芬、陳逸等人圖劫孝靈帝,還包括黨人對張角有意無意的引導和利用。相比於前者,後者才是真正的陰謀,前後持續了十多年,涉及到數百人。


    直接與和角接觸的就是他的從叔荀爽。


    荀爽對《太平經》做了完善和補充,使張角深信不疑,最後走上了以武力改朝換代的道路,從而為黨人解禁提供的契機。


    這是他一直極力隱瞞的事實,為的不僅是荀爽,更是無數遭到禁錮的黨人。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荀君立論雖不失偏頗,但是這份麵對過往的勇氣,朕還是很欣慰的。”劉協帶著三分憐憫,幽幽說道:“有一位哲人說過,隻有真正的勇士,才能麵對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世上沒有完美的聖人,沒有人可以不染纖塵還能成就一番功業。”


    “陛下所言甚是。”荀或心中一暖,放下杯子,躬身致謝。


    天子這句話不僅是對他個人的認可,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對所有黨人的認可。


    鑒於雙方的立場,他本不指望天子能對黨人有什麽好的評價,更不指望天子能為黨人正名。


    能夠承認黨人的勇氣,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陳逸在哪裏?”


    “黨錮解禁之後,他曾經做過幾天魯相,後來因與王芬謀泄,他便回家隱居了。具體在哪兒,臣也不太清楚。”


    “好吧。”劉協不相信荀或一點線索也沒有,但他並不打算追究此事。找到陳逸又能如何,殺了他嗎?黨人不怕死,殺他隻會給自己留下不必要的汙名。“你將剛才所述寫成文字,交給蘭台,作為將來著史的資料。至於是非功過,還是留給後人說吧,當事人是很難有公正立場的。”


    荀或愣了片刻,詫異地抬起頭,看了劉協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


    “唯。”


    “知道這次召三公來宛城有什麽事嗎?”


    荀或搖搖頭。“臣不敢妄揣。”


    “言者無罪,你現在不妨猜猜看。”


    “唯。”荀或端起茶杯,呷了兩口茶,又重新放下。“臣冒昧,當是選舉調整、都城確定以及開發江南三事。”


    劉協無聲地笑了。


    荀或就是荀或,嘴上說不敢妄揣,心裏卻和明鏡一般。


    但是,你再聰明,畢竟還是受到視野限製,猜不到我的層次。


    這就是維度的優勢。


    你們始終將我看作皇帝,立足於自身的利益,最多還有朝廷的長遠利益,卻不知道我不僅僅是皇帝,站得更高,看得更遠,百年大計隻是起步。


    “那就一項一項的來,先說說這選舉調整。”劉協提起桉上的水壺,為荀或添了一點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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