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沒有直接回答荀悅的問題。


    他可以回答,而且保證能讓荀悅聽懂,但是那麽做除了裝一下之外,並沒什麽好處。


    他如此大費周章地刺激荀悅,並不是為了自己裝逼,而是要讓荀悅轉變思維,從盲從聖人、經典走向實證。


    讓他去自己去求證,去尋找答桉,比答桉更有意義。


    他對荀悅說,道不遠人,人自遠道。這個問題來自於天地之間,答桉自然也在天地之間。前人的書裏沒有,那你就去找,等你找到了,記在書上,後人就可以少一個疑問。


    當然,後人也可能會懷疑你的答桉,找出這個答桉中的不足,從而去找出更好的答桉。


    沒關係,那不影響你的成就,隻會留真正的道更近一步。


    就像你站得比孔子更高一樣,並不影響孔子的高明一樣。後人比你站得更高,也不影響你的成就。


    每次站得更高,你能看到的風景都會更多一些。


    從這個角度來說,說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也不完全錯。


    荀悅似懂非懂,但他明白了劉協的良苦用心,決定接受這個挑戰,再拜而退。


    離開之前,劉協提了一個具體的要求:在仔細研究這個問題之前,你不妨先想一想,如何衡量冷暖,山上、山下究竟差多少,能否進行計算。


    任何問題,如果無法精確計算,是很難得到真正的答桉的。


    荀悅覺得有理,接受了這個建議。


    看著荀悅消失在門外,劉協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淺笑。


    知識精英向科學進軍的號角即將吹響,實證科學的大門即將打開。


    望遠鏡和顯微器之後,溫度計即將登場。


    ——


    回到後院,伏壽等人還沒睡,正圍在一起說閑話,而且討論得很熱烈。


    劉協站在門外聽了片刻,驚訝地發現居然是在討論宣夜說、渾天說之類的問題,而且扯到了他。


    宣夜說列於張衡祠的事,的確與他有關。


    與蓋天說、渾天說相比,宣夜說更先進,但也正因為先進,與直覺相去太遠,反不如蓋天說、渾天說被人接受,接受這種觀念的人極少,傳承幾乎斷絕。


    在討論為張衡立祠,並在祠中立渾天儀模型的時候,劉協便提了一句,將宣夜說也加了上去。


    但宣夜說隻有圖解,沒有模型。


    原因也很簡單,宣夜說沒有天球這個概念,而以現在的技術,也無法表現宣夜說的元氣天體。


    但劉協聽甄宓的意思,好像蔡琰看過相關的文獻。


    而且甄宓好像猜到了是他提出宣夜說。


    這就有點離譜了。


    劉協自問一向謹慎,極力克製自己裝逼的欲望,怎麽還露出了破綻?


    看著屋裏的鶯鶯燕燕,劉協決定避避風頭。這時候進去,眾目睽睽之下,想掩飾都難。


    想了想,他轉身去了蔡琰的住處。


    ——


    蔡琰剛安頓下來,正借著晚飯後的空閑時間,與袁衡一起整理書筆籍,權當消食。


    趕了十幾天路,今天終於安頓下來,她想早點休息。


    “南陽的牛肉真是不錯。”蔡琰說道:“南陽不愧是帝鄉,富甲天下,即使是邯鄲也要稍遜一籌。怪不得天子說要回冀州,到了南陽就不肯走。”


    晚飯是牛肉湯餅,湯濃餅香,回味無窮。


    蔡琰一連喝了兩大碗,現在有些撐,彎腰都有些困難。


    袁衡笑道:“令史慎言。天子滯留南陽,是為開拓江南,可不是為口腹之欲。”


    《劍來》


    “開拓江南是真,口腹之欲也不假。禮雲: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沒什麽好忌諱的。”她頓了頓,突然一聲歎息。“阿衡,你可能不知道,當初在西京時,天子受製於李傕,求糧不可得,李傕隻給了他幾根發臭的牛骨頭……”


    袁衡眼尖,看到門外人影,立刻閉上了嘴巴,定睛一看,見是天子,便想提醒蔡琰,卻被劉協製止了。


    劉協放輕腳步,進了門,在角落裏找了一個位置坐下,悄無聲息的聽蔡琰講述當年的遭遇,也有些恍若經年。


    這些本是原主的記憶,卻刻在腦海裏,根本無法分辨。


    想到那幾年的辛酸,雖然不是他本人經曆的,卻還是有身臨其境之感。


    袁衡雖然沒敢提醒蔡琰,卻也不敢接蔡琰的話題。蔡琰說了幾句,沒聽到袁衡的回應,轉頭一看,見劉協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手裏的書,趕過來行禮。


    “陛下,臣……”


    劉協上下打量了蔡琰兩眼,擺擺手,示意蔡琰就座。


    “令史瘦了。”


    蔡琰定了定神,看了劉協一眼,說道:“陛下卻有些胖了。”


    劉協摸了摸臉,哈哈一笑。“是啊,的確有些胖了。一來形勢漸好,心寬。二來南陽的牛肉好,養人。令史若是喜歡,也在南陽多留些時日。”


    “敢不從命。”蔡琰不假思索地答應了。話出了口,才意識到自己答應得太爽快,不夠矜持,頓時有些尷尬。


    “方才令史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飲食的事好辦,朝廷雖窮,養幾個人還是養得起的。其他的事,就不太好辦了。”劉協垂下眼皮,手指無意識地翻著一本書。“別的也就罷了,令尊就你一個女兒,你若不成親,這可就絕嗣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還是要考慮考慮的好。”


    蔡琰眉梢輕顫,也垂下了眼皮。


    這件事也是她的心病。


    她已經二十七了,過了年就是二十八,實實在在的大齡女子。若是在普通人家,這個年紀還不嫁人,那就要收雙倍的口錢了。


    但她現在的確不想嫁人。


    珠玉在前,誰還看得上魚目呢。


    可是她同樣清楚,就算天子喜歡她,也不可能納她入宮。一來天子對男女之事沒有那麽熱衷,就連袁衡都一拖再拖。二來她的身份特殊,納她入宮,很容易引起朝野非議。


    天子將袁衡調離蘭台,已經表明了這個意思。


    現在又勸她考慮男女之事,而且是以傳嗣的名義,更讓她無法拒絕。


    天子話說得明白,她雖然是女子,卻可以傳父親蔡邕之後,這是朝廷能給的最大恩典。


    其他的,就“不太好辦”了。


    即使天子不循常理,能出奇製勝,也不是無所顧忌的。


    “多謝陛下關心,臣會考慮的。”蔡琰強笑道,轉換了話題。“陛下此時來,不會是為了賜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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