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沒有立刻回答,隻是轉頭看了袁衡一眼。


    看來袁衡終究還是沒忍住,想為袁譚等人求求情。


    這個心情,他能理解,畢竟是族人,而且血脈還很近,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真要是這麽冷血,他反倒會覺得奇怪。


    法律不外乎人情。


    “我不想殺人。”劉協說道,停了兩息,又補充了一句。“但該殺的還得殺,否則就會死更多人。”


    袁衡“哦”了一聲,沒有再問,隻是低著頭,默默地向前走。


    劉協倒是有些意外。他本以為袁衡會堅持進諫的,至少不會這麽簡單。


    這小姑娘看似溫順,其實堅強得很。


    不過他也沒有再問。


    有些話,點到為止即可,沒有必要說得太直接。


    眼看就要回到住處,袁衡突然又說了一句。“陛下,臣可以將這個好消息轉告令史嗎?”


    “當然可以。”劉協說道,隨即揚揚手。“我親自去告訴她,前頭帶路。”


    火藥測試成功,他雖然不意外,卻還是很高興。想著有好幾天沒去見蔡琰了,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去一趟。


    袁衡笑笑,轉身帶著劉協往蘭台走去。


    蔡琰正在寫祭文,聽到劉協駕到的消息,多少有些奇怪。她放下筆,出門相迎,先看了袁衡一眼。


    袁衡擠了擠眼睛,轉身去安排茶水、點水。


    劉協上了堂,徑直走進蔡琰的書房,見桉前擺著筆墨紙張,還有沒寫完的文章,順口問了一句。


    “又寫什麽呢?”


    蔡琰有些慌亂,取過紙,想將祭文蓋住。


    劉協詫異地瞥了她一眼。這可不像蔡琰,每次他來見她,她若有好文章,都會主動拿給她看。


    “家書?”


    他上次讓蔡琰推薦幾個族中子弟入仕,現在還沒回音。


    “不是。”蔡琰想了想,改了主意,將文章遞了過來。“祭文。”


    “祭文?”劉協接過,問道:“祭你父親?”


    “祭中平以來死難的所有人。”


    劉協眉頭一皺,沒有再說什麽,將草稿看了一遍。


    文章還沒寫完,但用意他已經明白了。這是要激起他的慈悲之心,讓他高抬貴手,放那些逃歸的人一條生路。


    他放下文章,雙手交叉在腹前,靠在憑幾上,靜靜地看著蔡琰。


    蔡琰有些局促,雙手絞在一起,幾次欲言又止。


    “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受人之托?”


    “既是受人之托,也是臣自願。”


    “誰這麽大本事,竟將人情托到你這兒來了?”


    “賈太尉,唐夫人。”


    劉協一愣,半晌才緩緩說道:“居然是他們,倒是有些意外。看來司空是真急了。”他擺擺手,示意蔡琰坐近些。“說說你自己的想法。”


    “臣的想法……”


    蔡琰剛要說話,袁衡端著茶水、點心進來了。一一擺好,她正準備起身離開,被劉協叫住了。


    很顯然,袁衡今天是特意引他來見蔡琰,算是同謀。


    袁衡卻躬身施了一禮。“臣在廊下待罪。”


    劉協眼神微縮,點了點頭。


    袁衡起身離開,順手關上了門。


    蔡琰轉身,從一旁的抽屜裏取出一張折疊得整齊的紙,擺在劉協麵前。劉協接過,展開,隻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老狐狸,還真是老而彌辣,出手必中。”


    “陛下……允了?”


    劉協沒說話,將紙重新折好,收入袖中。


    嚴格來說,賈詡寫的這兩句話不是給蔡琰的,而是給他的。


    因為他嚴格控製佛教的傳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樣的話還沒有傳開,但儒家也有儒家的說法,救人性命,為子孫後輩積攢陰德,向來是值得稱誦的大善之舉。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袁安審理楚王桉,不少人都認為是袁氏四世三公的根源所在。


    蔡琰的父親蔡邕學富五車,忠孝無雙,最後卻沒有子嗣。如果不從旁支過繼,就隻能指望她。她選擇了他,放棄了名份,倒也帶來一個便利,那就是她生的孩子可以姓蔡,算是延續血脈。


    子孫後代成了她唯一的盼頭。


    與她類似,唐夫人的心理其實也很類似,子孫後代的福澤對她們誘惑力極大。


    賈詡這老狐狸深諳人心,用這個理由來請唐夫人和蔡琰出麵求情,讓她們無法拒絕。


    除此之外,賈詡還有可能在暗示,如果將來蔡琰入宮,他會支持。


    他唯一想不通的事,這事對賈詡有什麽好處?


    贖罪嗎?


    “祭文你繼續寫,最後怎麽處理,我還要考慮一下。”劉協用尾指撓撓眉心,露出一絲難色。


    “謝陛下。”蔡琰鬆了一口氣。


    她知道,能讓劉協說出這句話,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劉協雖然從來沒有說過,但他想清洗關東士族——尤其是汝潁士族的心思一直沒變。這次是個好機會,所以周忠等人都不敢開口求情。


    這算是給她和唐夫人麵子,也給賈詡麵子。


    “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劉協轉換了話題,說起了火藥測試成功的事。


    蔡琰也很驚訝。她對道士煉丹的事並不陌生,蔡邕學問很雜,方術也是其中一種,當初流落江湖的時候還與於吉、魏翱見過麵,討論過相關的事。


    “我兒時見過魏翱,他父親魏朗還是著名黨人。”


    “是麽?”劉協有些意外。


    他隻知道魏翱是會稽大族子弟,卻不知道他父親魏朗還是黨人。


    不過他也不在乎,他沒有對黨人趕盡殺絕的想法,也沒必要因為魏翱是黨人之子就不用他。


    如今在朝的黨人多了去了。


    “想不到仙家求長生的丹藥,到了陛下手中卻成了殺人利器。”蔡琰有些感慨。“我想魏翱此刻也許會有些後悔。”


    再次聽到類似的話,劉協有些感慨。他想了想,說道:“昭姬,這世上的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完全合乎理想、道義的事少而又少。如何把握其中尺度,的確是一個難題。但任何時候,你都應該記住一句話,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求。這句話或許很殘酷,卻是無法回避的事實。”


    蔡琰眼珠轉了轉。“依陛下此言,人就應該不擇手段的活下去?”


    劉協伸手將蔡琰拉了過來,撫著她的臉頰。“如果隻有不擇手段才能活下去,那就不擇手段。而我今天要做的這一切,就是避免走到那一步。當你擁有了強大實力,你才有資格決定是否堅守道德,給予敵人仁慈。當你沒有實力,隻能乞求敵人的仁慈時,道德對你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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