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繇不禁莞爾。“說起來,你也是迷途知返之人。”


    “誠然,論天子教誨,我可能是受益最多之人。”荀或笑道:“我時常恍忽,覺得自己麵對的不是一個少年天子,而是比我年長的智者。”


    鍾繇想了想,說道:“有這種感覺的人應該不止你一個。”


    “你還聽誰說過?”


    “沒有人像你這般明確的提起過,但有類似感覺的人不少。仔細想來,應該是天子天資過人,能於不疑處生疑,而又不拘泥於聖人經義,道術相證,這才能高人一籌。”


    “天資固然重要,但僅有天資,沒有閱曆,終究還是難脫書生意氣。”荀或停住腳步,緩緩搖頭。“自儒門創立以來,至今七百年,天資過人者不在少數,但能有所發明者,無不與時勢相合。順勢則興,逆勢則亡,概莫能外。”


    鍾繇也停住了,轉身與荀或對麵,嘴角帶笑。“你是想說令祖荀卿麽?”


    荀或再次搖頭。“在你眼中,我竟是這等人?”


    “那就是想起了孝宣皇帝?”


    荀或沉吟了片刻。“這麽說,的確有幾分近似,但還是不夠。”


    “哪兒不夠?”


    “天子的雄心壯誌,以及眼界,皆遠在孝宣之上。”


    鍾繇伸手撫須,沉默不語。


    荀或又道:“孝宣臨天下前,曾有一段民間生活,這可能是他重視吏治的原因所在。但他在學術上並無創新,重視《穀梁傳》也隻是出於對戾太子的追憶,在現有的學術中挑選而已,與天子推陳出新、離經合道不可相提並論。”


    鍾繇一聲歎息。“推陳出新,離經合道,文若,終究還是你走得更快一些。”


    荀或笑笑,卻沒說話。


    他知道鍾繇、荀諶等人在渤海沒閑著。渤海的德政試驗失敗,比當年王莽複古失敗還要令人沮喪。王莽失敗,還可以說是天災、人禍,最後被赤眉、綠林這樣的民變摧毀,渤海的德政試驗卻是在受到朝廷保護,幾乎沒有受外力影響下的失敗。


    嚴格來說,渤海的德政沒有失敗,而是相比之下,遠遠不如天子推行的政治,對百姓沒有吸引力,不僅沒能出現百姓扶老攜幼,繈負而至的盛況,反倒出現了百姓逃離渤海的情況。


    這對推崇德政的儒生來說,是一記重創。


    受挫之後,他們不可能不反思。


    儒學終究是一門與政治息息相關的學問,儒生可以隱居,不問政治,儒門卻不能與朝廷脫離關係,埋頭學問。


    但他們畢竟在渤海,在風暴邊緣,遠不如他在風暴中心受到的衝擊大。


    想起年初與天子的幾次深談,荀或記憶猶新,仿佛就在眼前。


    反思是有代價的,越是痛苦,領悟越深。


    相比之下,鍾繇、荀湛他們還是太舒服了。


    ——


    鍾繇在洛陽住了幾天,詳細了解了河南尹這兩年的發展,還聽荀或講述了之前幾年在河東的施政經曆,兩相對比,體驗更加清晰強烈。


    他自己也曾治理上黨,深知施政不易。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會相信荀或能實現兩年之後百姓收入翻倍的諾言。


    現實擺在麵前,他大受震撼。


    實際上,這並不是一個多麽高深的問題,重點隻有兩條:一是度田,讓百姓擁有自己的土地;二是重視實學,使原本隻能清談的讀書人去研究看似簡單,其實作用巨大的各種技術。


    但這兩項,都是渤海做不到的。


    渤海既不能度田,又無法讓讀書人去從事賤業,所以坐而論道的多,起而行之的少。


    他們的證道,一直停留在嘴上,沒有落實到行動上,失敗勢在必然。


    幾天後,陳群從潁川返回。


    正如荀或所料,劉楊等人沒有放過韓融。韓融已經起程趕往行在,要麵見天子。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先去宛城,與司徒楊彪見麵。如果鍾繇速度夠快,或許能和他在宛城見麵。


    鍾繇聽了,當即辭別荀或,趕往宛城。


    ——


    楊彪提著衣擺,匆匆走出了司徒府大門。


    韓融剛下車,正撫著胡須,打量著司徒府進進出出的掾吏們,眼中充滿感慨。


    “韓公,別來無恙?”楊彪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韓融,上下打量了韓融一番,不禁沉下了臉,有些不快。“久聞韓公老當益壯,今日一見,果不其然。既然韓公身體這麽好,為何久不露麵,你可知我與嘉謀有多辛苦?”


    韓融白了楊彪一眼。“你真好意思開口,要我一個近年八旬的老朽來擔責任,讓你們這些小子休息?”他又揚揚下巴。“看看這些後生,個個都是人才,你就算辛苦也辛苦不到哪兒去,少在我麵前訴苦。”


    楊彪哈哈一笑,也不以為忤。


    韓融雖然入仕比他晚,官職也不如他高,但年齡比他大十五歲,且品德上佳,他一直很敬重韓融,當作前輩。


    兩人進了府,楊彪扶著韓融的手臂。府中掾吏見此情況,大為震驚。他們絕大多數都沒見過韓融,不知道這位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的老者是誰,居然能讓司徒楊彪如此禮敬。


    楊彪來到庭中,登堂,讓所有的掾吏都停下手中的事務,圍了過來,隆重介紹韓融。


    當掾吏們得知這位老者就是潁川四長之一韓韶的兒子,故太仆韓融,不約而同的發出驚呼,紛紛上前見禮,報上姓名、官職。


    韓融一一見禮,言語之間,對這些司徒府的掾吏竟然並不陌生,能叫上不少人的名字和家世。


    “年輕人多,真好,真好,看著就讓人舒心。”韓融讚道。


    楊彪笑道:“天子歸政二府,事務日繁,如果沒有這些年輕人,我是肯定應付不來的。”


    “理當如此。有經驗的長者引路,有體力的少者趕車,老少結合,才能又快又穩。”


    楊彪微微一笑,低聲說道:“韓公,理雖是這個理,卻有些不合時宜。咱們那位天子可是剛剛弱冠的少年,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韓融撫著胡須,澹澹地說道:“學無才少,達者為先。天子雖年輕,但見識高遠,不可以常理論。”


    楊彪微怔,隨即大笑。“我倒忘了,韓公你是不好章句之學的通儒。”


    韓融也笑道:“那也不如你的《儒門再易論》振聾發聵,發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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