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陵。


    距離九月初九新一代的掌教真人即位大殿隻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有些偏遠地區來的賓客,早早的就已到了歌陵。


    說實話,新一代掌教真人的即位大殿比起新皇登基來說,還要少見。


    因為每一代掌教真人都很能活,普普通通一百多歲,稍微厲害些的就要有二百歲以上。


    許多人原本都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會見到新皇登基,但絕對見不到新的掌教真人即位。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一代的掌教真人是公認的有史以來最強。


    而且按照掌教真人的年紀來說,他遠沒有到需要他來讓位的時候。


    就算不能在這掌教之位上再坐上百年,坐個五十年應該沒有什麽問題。


    五十年......有多少人完整的人生都沒有五十年。


    所以他們就覺得神奇,掌教真人自己打算讓位,且還是在不該讓位的時候讓位。


    大部分人,接觸不到那種最高層麵的權力鬥爭。


    他們也不想接觸,他們隻想安安靜靜的看個熱鬧。


    就算是平均一百多年才有一次掌教即位大典,換算起來,一代掌教真人也能耗走三代帝王。


    掌教真人的師父老掌教在位的時候,一個人就耗走了六代大玉皇帝。


    而那時候,就是大玉皇權衰弱的開始。


    在位最短的那位大玉皇帝,登基之後就穿了兩個半月的龍袍就病死了。


    說是病死了。


    緊跟著即位上來的皇帝,也隻堅持了兩年不到就病死了。


    現在的玉天子在做的,就是在把失去的皇帝的尊嚴奪回來。


    臻元宮,禦書房。


    當朝宰相寧未末站在一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天子臉色。


    天子之前的多道旨意,讓寧未末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不,不是一股寒意,是接二連三的寒意。


    這其中還不包括天子給寧海棠的旨意,因為寧未末根本就不知道。


    調寧涉海到冬泊仙唐城,調石錦堂去竹州做州撫,調在西北邊疆的洪武定往冬泊這邊靠攏。


    天子連續的調兵以及對封疆大吏的安排,似乎都在告訴朝臣,他已經不那麽信任林葉了。


    最起碼,他在調兵遣將的鉗製林葉。


    就在剛才,天子問寧未末,三北都護府在兩年之內,沒有把冬泊和孤竹這兩個窮困潦倒的地方治理好,是不是應該追究一下。


    一時之間,寧未末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暫時還沒有能確定,天子是營造出來一種林葉就要樹倒眾人推的假象,還是真的覺得林葉已經失去價值了?


    雖然以寧未末的頭腦來分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後者,但他不敢賭。


    其實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天子還在把林葉往絕路上推。


    把林葉推到和勳貴舊族不死不休的局麵上去,現在天子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讓那些勳貴舊族的人看看,林葉現在要失勢了。


    大將軍他是真可憐。


    寧未末在心裏感慨了一聲,心說幸好自己不是個帶兵的。


    他在這朝廷裏做宰相已是日日如履薄冰,現在看起來,那也比林葉強得多啊。


    林葉那是如履薄冰嗎?那是衝鋒陷陣,且還要承受著天子在背後推一把的風險。


    給天子賣命衝鋒陷陣,天知道什麽時候還會被天子推一把,往那掉進去就萬劫不複的大火坑裏推,而且還不是就推一回。


    越想,寧未末越心疼林葉,越覺得林葉真是......白瞎了那份孤勇。


    “朕問你的話,你打算什麽時候給朕個答複?”


    天子放下朱筆的時候,看了寧未末一眼。


    寧未末連忙回答道:“臣以為,冬泊那邊還沒能恢複過來,與都護大將軍並無關係。”


    天子問:“那竹州呢?”


    寧未末道:“竹州......陛下讓寧海棠在竹州主持軍政事務,這個事要處置,其實也該先處置寧海棠。”


    當寧未末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以為自己是不敢賭的,誰想到終究還是要賭一把。


    天子眼睛微微眯起來:“你是在為林葉開脫?”


    寧未末心說反正也賭了,既然話已開了頭兒,那就不如拚了吧。


    所以他俯身道:“都護大將軍確實是三北之地的主官,所以陛下若要找個人治罪的話,不管怎麽說,也該找排在第一的大將軍。”


    天子眼睛眯的更深了:“你是說,朕這是故意在找林葉的麻煩?”


    寧未末撩袍跪倒下來。


    “臣不敢。”


    天子道:“你不敢?你話都說的如此直白了,還敢說不敢?”


    寧未末道:“臣是說,臣不敢說謊。”


    天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心裏卻笑著,開心的笑著。


    滿朝文武七八成是蠢蛋,好在這個做宰相的不蠢。


    天子其實希望滿朝文武裏有些蠢蛋,務實但毫無權利嗅覺的蠢蛋。


    這種蠢蛋最少要占半數,若是理想狀態,最少也要占七成。


    聰明的,如寧未末這樣的,有一個就夠了。


    但天子現在不滿意的是,朝廷裏確實有七八成的蠢蛋,但不是他理想中的完美蠢蛋。


    這七八成還在自以為是的想著怎麽做投機客,怎麽在權力鬥爭中獲取利益。


    現在朝廷裏真正的達到天子滿意的蠢蛋,其實連三成都沒有。


    比例遠遠不夠啊。


    “那你說說,朕明明那麽重用他,明明希望他做出些成績來,可他為什麽要辜負朕?”


    天子這句話問的,讓寧未末心都抽抽了一下。


    若是回答說林葉其實做的不錯,那就相當於再說陛下你這就純粹是沒事找事。


    若說林葉確實做的不夠好,那一局豈不是白白的賭了?


    能坐到高位上的人,往往都掌握著一門極強的能力,那就是說話的藝術。


    寧未末俯身道:“大將軍確實做的不夠好,沒能讓陛下滿意,對不起陛下對他的期待,但臣以為,就算是把臣換到大將軍那個位子上,臣做的應該還不如大將軍。”


    “所以臣總是會感慨,陛下待大將軍他不是真的好,陛下待臣才是真的好。”


    他抬起頭說道:“臣資質魯鈍,卻能得陛下信任,能在朝中為陛下分憂,是臣三生三世......”


    天子歎了口氣:“你閉嘴吧。”


    寧未末連忙再次俯身:“臣遵旨。”


    “朕知道你什麽意思,你是不想得罪朕,也不想得罪林葉。”


    天子問寧未末:“你是已經把林葉擺在了和朕一樣的位置了?”


    寧未末才直起身子,聽到這句話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陛下啊,要殺臣的話,臣願意赴死,還請陛下換個罪名,換個隻殺臣一人,不牽連臣滿門的罪名。”


    天子看著他那瞬間就變成了軟蛋的樣子,滿意的點了點頭。


    “滾起來吧,朕要真打算殺你,會按照你的心意辦,就殺你一個。”


    “臣謝主隆恩!”


    寧未末使勁的磕了幾個頭。


    天子起身,一邊活動著一邊問:“那你說說,朕為什麽要治林葉?”


    寧未末抬起頭,眼神裏的意思是......是陛下你心太狠毒。


    可他不敢說啊。


    他說:“還是因為大將軍他讓陛下失望了,陛下給了他那般殊榮,為了他專門還創建了三北都護府衙門,這是大玉立國二百多年來都未曾有過的殊榮啊......”


    他越說越激動。


    “陛下,雖然臣也覺得冬泊和竹州那邊的情況屬實複雜,且接連天災人禍,沒有三五年難以恢複過來,可大將軍他愧對陛下信任之事不容辯駁......”


    天子掐著腰:“你特麽......閉嘴。”


    寧未末立刻就不說了,心說這些話臣還是擅長的,陛下想聽,臣還能再說上個一刻兩刻。


    天子道:“朕之所以讓你做宰相,就是想讓你將來幫幫言缺,做好首輔,朕用你,不是朕用的這幾年,而是未來更多年......”


    “所以有些話,朕和貴妃都沒有提及過,但對你卻坦誠相待,到了這般時候,你還要敷衍朕?”


    寧未末緊張了,陛下的這些話確實推心置腹。


    他連忙說道:“臣......”


    天子:“不必解釋,是朕對你們確實苛刻了些,朕有些時候也會自省,是不是真的用人太狠。”


    寧未末:“不是不是,陛下用人向來寬仁......”


    天子:“還在說這些話來敷衍朕?”


    他看向寧未末:“朕隻想聽你幾句肺腑之言。”


    寧未末連忙俯身道:“臣知道,將來大將軍的位置,其實比臣還要重要。”


    “陛下待大將軍嚴苛一些,也是為了讓大將軍盡快適應將來可能出現的困局。”


    他看向天子:“大將軍他,也是陛下要久用之人,下下個月辛先生他就要接任掌教真人之位,臣覺得,陛下表麵上是給大將軍施壓一些壓力,實則是在給那些心懷叵測之人施壓,告訴他們所剩時間不多了......”


    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覺得自己真是愚蠢,怎麽會說這些話出來......大逆不道啊,這不是就是在承認他想過陛下什麽時候退位的事了麽。


    “唉......”


    天子歎了口氣:“朕以為待你真誠,予你重任,你和別人不一樣,會踏踏實實做官,兢兢業業做事,想不到你也是這樣的人,整日隻想著怎麽揣測朕的心思,甚至還想朕要在什麽時候退位......”


    寧未末跪在那,抬著頭,眼睛淚汪汪的。


    他就知道,就知道會這樣。


    天子道:“你太讓朕失望了......古秀今,進來。”


    內侍總管古秀今連忙進門來,俯身問道:“聖人,什麽事吩咐臣?”


    天子道:“傳旨下去,寧未末犯大不敬之罪,不盡忠職守,卻存投機之心......免去他宰相之職,回家自省,等待朕派人查辦。”


    天子俯身看向寧未末:“你猜到朕會辦你了嗎?”


    寧未末:“......”


    天子歎道:“還是不夠聰明,朕急著把須彌翩若從雲州調回來,你就該想想為什麽要這樣做了。”


    他在寧未末肩膀上拍了拍:“朕讓須彌翩若查你,你也不必那麽擔心,最多也就是查出個殺你一人的罪名來,畢竟......朕剛才答應過你了。”


    寧未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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