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子的父親名為謝憐,前半生都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家境不好,他最大的努力就是讓家裏人偶爾能吃上一口肉。


    不是偶爾一頓,一頓太難了。


    像他們這樣的皇族,甚至不敢也不願意告訴別人他們身上有皇族血脈。


    如果不說,他們身邊的街坊鄰居對他們還算和善,若說了,以後連相處都不能。


    這種情況下,大家都苦,還能互相扶持互相幫襯。


    若知道你是皇族,你還過的這麽苦,那麽怨恨,嘲笑,甚至更為惡毒的事就會接踵而來。


    謝憐當時隻想著,盡自己所能,讓那苦日子裏能過出來一絲絲甜。


    誰想到,一群騎著高頭大馬穿著綾羅綢緞的人找到了他們。


    一見到他們,這群人竟是能演出來痛哭流涕的戲碼,還能那麽自然而然的跪下來,說是臣等之罪,讓陛下受苦了。


    陛下?


    當時謝憐聽到這個詞的時候,一下子就恍惚了。


    本該是那麽親近的一個詞,卻又那麽陌生和遙遠。


    之後,謝憐一家就被接到了歌陵,那時候,一家人可是真開心啊。


    一想到以後頓頓有肉吃,包括謝憐自己在內,都覺得人間的美好,一下子就全都來了,頓頓都來。


    可他當然也看的出來,當他們一家第一次可以肆無忌憚的吃肉吃到飽的時候,那群鮮衣怒馬的臣子們,眼神裏的鄙夷有多清楚。


    當今天子就在被鄙夷的那幾個人之中,他在那個年紀,就知道這群人不是人,是一群穿著光鮮的狼。


    天子從小就體弱多病,家境不好,又請不起先生為他診治。


    後來到歌陵,有人能為他診治了,還是天下間最好的郎中,可以給他用天下間最好的藥。


    但那個時候,他們不肯。


    因為他就是權臣們選中的下一個天子,體弱多病的天子多好?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讓他健康起來,那他就會多欲望,讓他強壯起來,那他就會多事端。


    順理成章的,他按照權臣們的安排繼任天子,成了大玉至高無上的那個人。


    至高無上,多好的一個詞兒。


    林葉坐在城牆上聽著辛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看起來他很平靜,可他很難過,他隻是不願意表現出來自己的難過。


    他就像是一個聽完就走的過客,用旁觀者甚至是路人甲的姿態來聽這些。


    辛言缺看著天空說道:“陛下才剛剛即位那會兒,多瘋狂?”


    林葉聽說過,不停的給人封王封侯,隻是天子那時候瘋狂表現的一部分。


    他明知道自己身子骨不行,還沉迷於酒色財氣,把自己糟蹋的越來越不像樣,那樣子,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天子自己看著,會很惡心吧。


    “在父皇鬱鬱不得誌又不能不做傀儡的時候,陛下曾經對他說過兩句話。”


    辛言缺看向林葉,似乎是希望林葉猜一猜。


    可林葉表現的還是那麽冷淡,甚至可以說冷漠。


    辛言缺也就沒了興致,他自己把話說了出來。


    “第一句話是,父親,你就繼續做他們想讓你做的皇帝,不要有任何反抗的念頭,一丁點都不能有,因為你不行,你年過變白,我們一家在歌陵有無依靠,你反抗,我們都要死。”


    “第二句話是,若有可能,把這件事交給兒子來做,我或許還有一兩分勝算,在我準備這些的時候,父親你可想辦法再要一個孩子,最好是個男孩,若我不行,我還有個弟弟能扶持。”說到這,辛言缺用一種自嘲的方式聳了聳肩膀。


    “我哥他對我,大概是失望的吧。”


    他說完這句話看向林葉,林葉看起來好像還是無動於衷。


    可林葉卻問了一句:“當時先帝......沒說些什麽?”


    辛言缺道:“說了,父皇問我哥,若你不行,還有你弟,若你弟也不行呢?”


    林葉扭過頭,看向別處。


    辛言缺道:“我哥說,我不行,我弟上,我弟不行,我再做安排,我們這一脈既然上來了,總得有個人行。”


    林葉看著別處問:“那,先帝還說別的什麽了?”


    辛言缺:“我不知道,那時候又還沒有我,但他肯定也做不出什麽大事,能偷偷有個我,就是他拚了命吧.......”


    他看向林葉:“這些話也不是陛下告訴我的,是掌教真人告訴我的,那一年,陛下內憂外患,他在臻元宮裏,叛軍就在宮門之外,我師父在此時見了陛下,陛下就是和他說了這番話。”


    林葉聽聞過,老掌教見過陛下,陛下和他說了一番話,然後老掌教就選擇了站在陛下身邊。


    在此之前,上陽宮的人對於皇族發生多大意外,乃至於對朝權發生多大的變故,都秉持著一個態度......視而不見。


    老掌教在那一刻選擇站在陛下身邊,是破戒。


    “陛下,他說另有安排,這個安排是誰?”


    “我不知道。”


    辛言缺看向林葉:“誰知道呢,除了陛下自己之外。”


    林葉嗯了一聲。


    其實他還有個疑惑,但他沒有和辛言缺提起,因為這個疑惑,辛言缺也給不了他答案。


    唯一能給的,林葉回頭看了看,在城牆的另外一個高處,那白衣女子就安安靜靜的站在那看著這邊。


    林葉問過辛先生,辛言缺告訴他說,這個女子身份不一般,有多不一般你自己去猜。


    當時林葉猜出來了,而且那個答案一定是正確答案。


    可是現在,林葉不得不懷疑。


    因為所有的正確答案,都是天子讓林葉看到的。


    “她是誰?”


    林葉又問了這句話。


    辛言缺回頭看了一眼,看到白衣女子的那一刻,他的臉色頓時複雜起來,一種比林葉猜到的那個正確答案還要複雜的神色。


    如果是那個正確答案,辛言缺不可能是這樣一種表情,而是一種輕鬆的態度,因為之前林葉猜到了。


    現在他的神色複雜,恰恰證明林葉之前得到的答案並不正確。


    “她,是陛下的妹妹,我的姐姐。”


    辛先生給出了肯定答案,而這個肯定答案,就是林葉之前猜到的正確答案。


    因為這個正確答案,林葉進而猜到了白衣女子和大將軍劉疾弓之間一定有著什麽秘密。


    唯有這樣才足夠合理,合理的解釋為什麽是林葉。


    而且還能合理的解釋,為什麽那麽多人會無私無償的站在林葉背後。


    尤其是大將軍劉疾弓的那些人,還有怯莽軍那些家人,甚至包括婆婆。


    可現在,林葉不得不推翻這個猜測,他不會和辛先生說關於這個推翻的任何一個字,林葉要自己去找答案。


    “她真好,但我似乎天生就有一種怕她的感覺......”


    林葉自言自語,但這自言自語是他演出來的,他想看看辛先生聽到這句話是什麽反應。


    辛先生的反應是......那就對了。辛言缺一個字都沒說,甚至想掩飾一下自己的表情和眼神,可還是表現出了那就對了這四個字的意思。


    但林葉確定,辛先生也在演戲。


    因為那就對了這個表情,和林葉之前推測的正確答案融合起來,一點都不違和,甚至很完美。


    “是我母親嗎?”


    當辛言缺表演出那就對了這個表情的時候,林葉這句話在他耳朵裏炸開了,然後是腦子裏,炸的辛言缺腦子裏一片狼藉。


    “啊?!”


    辛言缺回頭看向林葉:“你......怎麽會有如此亂七八糟的念頭,不......你是想到了什麽?”


    他此時的反應不是演的。


    林葉搖頭:“不知道為什麽,隻是一種感覺,若是那就好了,若不是......倒也沒什麽。”


    辛言缺的反應更加真實了,真實的不知所措也不知說些什麽。


    “我要回去了。”


    林葉道:“再過兩日歌陵城的城門就可開啟,然後我會去豐寧行宮向陛下請罪。”


    說到這他問辛言缺:“先生一起嗎?”


    辛言缺歎了口氣,看起來像是無奈,實則是鬆了好大一口氣,因為林葉沒在母親這兩個字上多糾纏。


    “我......肯定是要去的,說到請罪,我比你請的罪一點都不小,或許,還要大些。”


    “瞎說......”


    林葉忽然就笑了笑,很燦爛的笑,可他隻說了瞎說兩個字就沒了別的表示,轉身走了。


    一時之間,辛言缺硬是沒有理解林葉這瞎說兩個字,說的是他瞎說什麽了。


    是關於天子的那些話,還是關於母親的那些話,還是關於請罪的那些話?


    瞎說?


    他再看向林葉時,林葉已經大步走了,下了城牆,朝著奉辦處的方向。


    在城門還不能開啟的這兩天之內,林葉還有許多事要做,但再想想,似乎又不是他親自去做些什麽的時候了。


    確實不是,林葉要去奉辦處,是因為他必須提醒須彌翩若和其他幾位次輔,你們若是再不做些什麽,陛下麵前要請罪的人,可能會排出去很長。


    在林葉去過奉辦處之後不久,之前一直都顯得很沉寂的奉辦處突然就活躍了起來。


    說活躍都不夠,可以說是變得銳利起來。


    不久之後,奉辦處調動他們能調動的為數不多的羽林衛,在城中開始大肆搜捕和王洛神有關的人。


    不管是遠是近,是親還疏,隻要能沾上邊的,一律先抓了再說。


    這聲勢很大,大到百姓們覺得原來奉辦處也是可以了不起的。


    而在辦這些事的時候,須彌翩若和姚新遠等人還在感慨,感慨於大將軍林葉的幫助,那......甚至可以說是救命之恩。


    之所以須彌翩若他們之前什麽都沒做,是因為他們推測不出陛下對林葉會是什麽態度。


    如果陛下把林葉定為叛臣,那他們此時去接手林葉做的事,會不會惹陛下不喜,就算不會,那會不會讓人覺得他們和林葉是一夥兒的?


    所以他們想做些什麽也不能做,隻能是裝聾作啞的在奉辦處裏假裝依然很忙。


    林葉去見過他們之後,他們就明白了,陛下是不會處置林葉的,但會處置他們,因為他們瞎猜,也隻顧著瞎猜。


    羽林衛在城中不停的抓人,也不停的把抓來的人經過簡略的審問後就送去法場砍頭。


    他們得抓緊了,他們也不想去請罪的時候,真的被定個什麽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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