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微微搞不懂辛言缺到底是什麽意思,也搞不懂辛言缺到底對自己是什麽態度。


    他如果不在乎上陽宮,為何今日要來,來了,就是為了再把上陽宮羞辱一次?


    不,這不是羞辱了一次,而是一直羞辱下去。


    讓上陽宮的弟子們,跑去奉辦處給那些官員做私人護理?


    以上陽宮所學,去給那些輔臣們做推拿按摩?


    這種事若是傳揚出去,上陽宮的名聲何在?


    不......


    陳微微忽然間醒悟過來,這種事傳揚出去,上陽宮的名聲並不會受到影響,隻是他被羞辱了而已。


    百姓們得知上陽宮弟子去奉辦處給輔臣們做推拿,就算是好事之人,也最多隻能說一句,上陽弟子原來也要溜須拍馬。


    而讀書人,則會把上陽宮誇到天上去,原本對上陽宮地位特殊有些意見的書生們,這次會為上陽宮把好話說盡。


    因為上陽宮弟子們放下了身段,來給讀書人做服務了啊。


    百姓們大概是聽風就是雨,讀書人怎麽說,百姓們都會覺得有些道理,所以上陽宮的名聲在某種意義上還會變得更好。


    而陳微微呢?


    上陽宮弟子們會罵他,江湖中人也會罵他,包括他自己,也會罵他。


    奴顏屈膝,竟然把鐵骨錚錚的上陽宮帶成了為權臣服務的私人護理?


    為什麽?


    陳微微腦海裏不斷的冒出來這三個字,為什麽辛先生要如此待他?


    陳微微有些懷念在冬泊的時候了,作為上陽北宗宗主的他,可謂呼風喚雨,沒有人敢對他不尊敬。


    就連那些大家族之中的天之驕子,落魄之後也要跑到他身邊去做幕僚。


    冬泊國君玉羽成匆,簡直把他當做上賓一樣看待。


    現在,他已是觀主,可在大玉之內,卻成了一個笑話。


    恨意在陳微微心裏不由自主的冒出來,如果不殺些什麽,他懷疑自己要被憋瘋,可殺的人若不是辛言缺,那殺再多怕是也解不了心頭之恨。


    可是,殺辛言缺?


    想起來之前宗政世全謀劃的事,陳微微心裏就忍不住往下一沉。


    殺辛言缺,談何容易?


    就算殺了又能怎樣?自己徹底成為一個罪人,自此之後告別這顯貴生活,成為一個浪跡天涯的逃犯。


    我明明是有大功的啊?!


    陳微微在心中發出怒吼。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話,難道宗政世全在歌陵謀劃刺殺辛言缺的時候就真的不能成功?


    我可是救過你的命!


    在心裏不斷咆哮的陳微微,終究還是發泄不出來那滿腔怨恨和怒意。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間想到了那個神秘人,那個肯定依然潛伏在奉玉觀內的神秘人,如果能找到這個人的話......


    他心裏一震。


    如果能找到這個人的話,進,可與此人聯手,謀求更大的發展。


    退......可以出賣此人,把此人交給辛言缺,那豈不是又立了一件大功?


    想到這,陳微微又有些激動起來,這種激動甚至按捺不住。


    找到這個人,找到這個人,找到這個人!


    陳微微的心裏,再次咆哮起來。


    回臻元宮的時候,辛言缺又覺得走路太累,不想溜達了,讓奉玉觀準備了一輛馬車。


    不過他不讓奉玉觀的弟子驅車,而是讓古秀今坐進馬車裏,他親自趕著馬車往回走,這種事,也就他辛言缺能辦的出來。


    皇帝趕車,太監坐車......


    若是太上聖君的時候,古秀今是萬萬不敢如此放肆的,可現在陛下什麽心性古秀今也心知肚明,如果他不坐車,那他可能會被辛言缺綁在馬車上,結局還是他坐著車回去。


    雖然坐在車裏他有些不安,但他也左右不了辛言缺。


    而且,他知道辛言缺為什麽忽然又想坐車回去了。


    在奉玉觀的時候,古秀今趁著沒人注意揉了揉腿,他身子不好,在孤竹受傷之後就一直沒有完全恢複,走路多一些也會覺得很疲憊,腿會酸痛。


    別人沒有注意到,但辛言缺注意到了他的舉動。


    所以回去的時候,辛言缺才會讓奉玉觀準備一輛車,但他又不是很信任現在奉玉觀裏的人,所以親自驅車。


    他不是很信任奉玉觀裏的人......想到這,古秀今心裏就有些悲涼,開始心疼起這位天子來。


    辛言缺自幼在奉玉觀裏長大,是老掌教親自培養他,他對奉玉觀的感情,絕對比任何人都高。


    現在,他卻不信任奉玉觀裏的人了,這和不信任自己的家,不信任自己的家人有什麽區別?


    而這一切,還是他親自操刀導致的結果。


    所以很多時候,古秀今都會覺得太上聖君他老人家心腸是真的狠。


    把對待上陽宮的事,交給了出身上陽宮的辛言缺,這種事交給任何人都會覺得為難,更何況是辛言缺呢?


    然而太上聖君他老人家就是這樣做了,好像絲毫也不顧及辛言缺是怎麽想的。


    “陛下......不準奉玉觀弟子驅車,是有些什麽話想和臣說?”


    古秀今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正在趕車的辛言缺嗯了一聲,但沒有馬上開口說些什麽。


    宮裏是不是有不能信任的人,奉玉觀裏是不是有不能信任的人,以至於當今陛下想和古秀今說些什麽,還得把他帶出宮在路上說。


    “我知道你知道一些,但知道的肯定不多。”


    良久之後,辛言缺緩緩開口。


    “關於林葉的身世,你自己心裏應該也有幾分猜測,作為太上聖君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他或多或少也會和你提及一些。”


    “是,太上聖君雖然並未說的透徹,但臣確實也有些猜測,臣有罪,不該擅自揣測這些。”


    “你閉嘴吧,如果不想讓你揣測,太上聖君會由著你在他身邊?會由著你聽些秘密?”


    “臣......惶恐。”


    “你惶恐個大馬猴。”


    辛言缺撇了撇嘴:“最不喜歡你和寧未末那樣,明明不惶恐還要裝作很惶恐的樣子,心眼多的好像馬蜂窩,還要讓人覺得你們是榆木疙瘩。”


    古秀今歎道:“臣現在是真的惶恐了。”


    辛言缺笑了笑,開心了。


    把古秀今嚇一嚇,雖然並沒有什麽意義,但好玩。


    辛言缺道:“之所以忽然和你提到林葉的事,是因為這和我現在做的事,以前做的事,以及以後做的事有很大牽連。”


    他問:“以你的聰明才智,你能想到多少?”


    古秀今不敢說。


    以他的聰明才智,他能想到的可實在是太多了,多到為什麽太上聖君跑去了北邊,他猜測都可能是在為林葉在做什麽鋪墊。


    不,又不能說是什麽鋪墊,大概是盡最後一分力?


    想到這,古秀今心中的那股悲涼之意比剛才就更濃烈了起來。


    “你這個人啊,就是太聰明,聰明到連太上聖君都恨不得破例讓你去做宰輔,若非還有個與你不相上下的寧未末,太上聖君他還真敢這麽幹,別人可能還會避諱什麽,他不會。”


    辛言缺道:“這是你不幸的地方,若你走運些,沒有寧未末這樣一個人,你就是古往今來第一個以宦官之身主理朝政的大人物。”


    古秀今道:“臣不知道這是不幸還是大幸,臣知道以自己身份若真能宰輔朝政,那確實是古往今來第一人,這事,又怎麽可能沒誘惑?”


    “可臣也知道,以這樣的身份做宰輔,別說出錯,一直不出錯,將來也會被釘在權閹的罪行柱子上,然後死無葬身之地。”


    辛言缺:“所以太上聖君待你多好?他可不想讓你不得好死。”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繼續說道:“你這個人,最好是一直留在宮裏,將來......將來會有更合適的人由你輔佐。”


    他看向天空。


    “我之所以答應了太上聖君暫時扛著這爛攤子,隻是因為我也姓謝。”


    “所以......我想告訴你的事,不用去憂心什麽,我大哥那個變態什麽想不到?”


    古秀今聽到變態這兩個字,在心裏說了幾聲罪過罪過,他當然不敢說,他連聽都覺得是罪過。


    “我大哥是勞碌命,我一開始,還真以為他退位是想好好享受生活了,是真的要陪著他心愛的女人去遊山玩水。”


    “後來我才知道,他所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深意,這深意是什麽,將來你一定會知道的。”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回不來,你也不要傷心,他不會覺得自己是帶著遺憾走的,他大概會覺得......很他媽的爽吧。”


    說到這,辛言缺陷入了沉默,馬車裏的古秀今也陷入了沉默,辛言缺雖然看不到,但他就是知道,此時的古秀今在哭,無聲的哭。


    “他那樣的人,關於他自己的一切他什麽都不在乎,而關於他在乎的一切,他可以豁出命去。”


    良久後,辛言缺繼續說道:“所以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歌陵城裏若發生了什麽大事,你就保護好自己,將來還有許多需要用到你的地方呢。”


    “臣......遵旨。”


    “行了,就這些話,就算是給你提前打個招呼,免得出什麽大事的時候你慌,還會覺得出了大事是你對不起太上聖君,要拚命去阻止。”


    “臣......記住了。”


    “小古啊,你該記住那句話......太上聖君說過的,大玉這個天下靠藥是救不活的,不破不立。”


    這四個字,不止一次的出現在古秀今的腦海裏,像是被嵌進去了一樣,不可能消磨掉。


    “不急。”


    辛言缺道:“大哥他安排好了一切,事情該在什麽時候發生就會在什麽時候發生。”


    “那個變態啊......”


    這是辛言缺對他大哥的總結。


    “還有一個變態呢。”


    辛言缺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好像開心起來,之前語氣中的沉重一掃而空。


    “咱中原總是會有些奇奇怪怪的運氣,就當是運氣吧。”


    辛言缺道:“最後要和你說的,是你不要心疼我,覺得我去對付上陽宮是多為難的事,我心裏會有多痛苦。”


    “沒有,一點都沒有,因為我從一開始也知道,這藥都救不了的何止是大玉江山?上陽宮也一樣啊。”


    辛言缺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我大哥,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毀掉上陽宮,他是在救上陽宮。”


    “不破不立。”


    又是這四個字,再一次,狠狠的,深深的,嵌進了古秀今腦子裏一次。


    “駕!”


    辛言缺一甩馬鞭,那匹看起來毛色亮麗身軀雄壯的馬就加快了速度,但不會在這歌陵城裏橫衝直撞,因為這是趕車的人,那麽那麽在乎的歌陵城啊。


    因為這裏的人,是他們這些人那麽在乎的中原百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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