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微微醒過來的時候,感覺自己應該是在一輛馬車上,搖搖晃晃的。


    他睜開眼睛,手就開始在旁邊摸索,動作有些著急。


    有人把昭月劍放在他手裏,陳微微一把攥住,在那一刻,微微發顫的手都穩了。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那個叫嶽杏梨的女人,就坐在他對麵。


    陳微微手上一發力,昭月劍出鞘一半,可嶽杏梨卻坐在那一動沒動,隻是眼神平靜的看著他。


    陳微微這一劍,便沒有了其他動作,隻是僵硬在那,劍也沒有完全抽出來。


    嶽杏梨問:“死的那個,為什麽是一位上陽宮的神官?”


    陳微微回答:“那是我座師,我本就是上陽弟子。”


    說這句話的時候,陳微微語氣中還有幾分傲意。


    可是轉眼之後,他的眼神就變得空洞起來,因為他在說完之後驚覺,自己以後都不可能再是上陽弟子了。


    看著他眼神都逐漸渙散,嶽杏梨也輕輕的歎了口氣。


    或許她此時也有些後悔,為何會救了一個上陽宮的弟子,那本該是仇人才對。


    當年朝心宗被剿滅,上陽宮出力最大,還超過北野軍。


    原本嶽杏梨還有殺這個少年的心,尤其是在聽說他們所殺的,竟是一位上陽宮的司禮神官之後。


    安排她們來的那個人,並沒有告知實情,她想不到是為什麽,回去之後她自然會問個清楚。


    可是如今,看著這少年的臉色,看著這少年的眼神,嶽杏梨竟是下不去手。


    “能告訴我,你身上的不死功是怎麽回事嗎?”


    嶽杏梨輕輕說了一句。


    陳微微坐起來,沉默了許久之後,緩緩開口,把他的事簡略的和嶽杏梨說了一遍。


    他自己也沒有明白,如他這樣,戒備心如此之強的人,會和一個陌生女子把過往說出來。


    聽完後,嶽杏梨也沉默了。


    馬車在官道上行駛著,時不時會有顛簸,大概是木製的車輪碾過了小石頭。


    車廂裏的沉默,隨著陳微微因為顛簸而悶哼一聲被打破。


    嶽杏梨看向他,才發現這個倔強的少年嘴角上有些血跡。


    她檢查過,陳微微身上並沒有什麽重傷,他吐血,隻是因為氣鬱於心,是悲愴,是仇恨,是恨天不公。


    嶽杏梨摘下來她腰帶上掛著的一個錦囊,從中取出來幾個藥瓶,挑了一個遞給陳微微。


    “一次兩顆,一天吃一次。”


    陳微微沒有抬手去接。


    嶽杏梨把瓶子扔在陳微微身上:“吃不吃隨你,我不殺你,你卻死了,自然是與我無關,而且我可能還會覺得釋然。”


    陳微微猶豫片刻,把瓶子打開,倒出來兩顆藥丸吃了。


    “你真的能教我?”


    他忽然問了一聲。


    嶽杏梨沒回答,而是反問:“你真的要去報仇?”


    陳微微點頭。


    嶽杏梨歎道:“我看的出來,你眼神裏有報仇的決意,所以......我以後應該會真的死於你手。”


    陳微微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


    嶽杏梨道:“我會教你。”


    她把車窗打開,看著外邊的田野,在心中問自己......這樣的選擇,會是對的嗎?


    可是,這個上陽弟子,可能是當今世上,朝心宗宗主大人唯一的傳承了。


    “你的仇人有我,有上陽宮,但不止於我,也不止於上陽宮。”嶽杏梨道:“你最大的仇人,是那該死的玉天子,是那該死從大玉朝廷。”


    陳微微皺眉:“為何?”


    嶽杏梨道:“你有沒有想過,朝心宗是誰創建。”


    陳微微:“雁北生。”


    嶽杏梨搖頭道:“或許連宗主當年都被騙了,我一直懷疑,當年是玉天子暗中派人,促使宗主出山,創建朝心宗。”


    陳微微:“玉天子為何要這樣做?”


    嶽杏梨道:“我不確定,可我能想到其中緣故,應該不是為了除掉拓跋烈。”


    這話,把陳微微聽的一愣。


    他不是林葉,他身上也沒有背負那麽多,所以現在的他還想象不出,拓跋烈這些年是在配合玉天子演戲。


    嶽杏梨道:“玉天子表麵上是不信任拓跋烈,可實際上,是不信任雲州官常”


    嶽杏梨看向陳微微說道:“當年,玉天子明明不信任業郡王謝扶搖,為何還會把謝扶搖派到北境來。”


    陳微微搖頭。


    嶽杏梨道:“我猜測,和雲州官場有極大關係,那時候玉天子雖然已經除掉了一些權臣,業郡王曾經和這些權臣暗中有所來往。”


    “當年權相的老家就在駿鄴城,也是雲州治下之地。”


    她說到這,陳微微臉色變了變,他不笨,經過嶽杏梨提醒,他已在這瞬間想明白了許多。


    雲州,與冬泊相鄰,還是權賊的老家,在雲州之內,官官勾結,極可能還與婁樊密諜牽扯利益。


    玉天子知道雲州是大患,他假意不信任拓跋烈,實則是要把整個雲州的官場都清理一遍。


    朝心宗就是他的刀。


    朝心宗叛亂之後,雲州各地官府的官員,十去六七。


    死在叛賊手中,自然是與玉天子無關,玉天子還會給這些死難者以厚重撫恤。


    然而經過此事之後,雲州那些可能已經爛透了的官員,也被除掉的差不多了。


    陳微微深吸一口氣。


    他忽然間覺得,自己的頭腦和玉天子比起來,差的不是一個層次。


    想想也是啊,那可是力挽狂瀾的大玉天子,是皇族百年才出一個的雄主。


    如果是以查辦貪腐,勾結叛賊為名,殺雲州數百官員,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連百姓們都會對官員失望,對朝廷失望......通敵者,竟然有那麽多地方官,這種事是玉國的奇恥大辱。


    玉天子用一個朝心宗,就把這些隱患清理的七七八八。


    當然還會有一些人僥幸逃脫,可已不足為患。


    陳微微又仔細想了想,應該也不隻是婁樊密諜,還有冬泊人。


    為何冬泊國君竟然敢膽大妄為到,勾結大玉一個世子,試圖謀殺天子?


    大玉對冬泊的索取越來越多是一方麵,冬泊人滲透收買大玉官員是另外一方麵。


    業郡王謝扶搖勾結地方官府的人呢,把軍糧和武器甲械都敢盜賣出去......


    這其中,和冬泊人應該也不會沒有一點關係。


    陳微微忽然驚醒,原來這國與國之間的事,竟是如此的複雜。


    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這些,他隻是個平民百姓的孩子,他最初也隻是想和父親和好,過著恬淡安寧的日子罷了。


    “可是,這些與我無關。”


    陳微微道:“我不是朝心宗弟子,哪怕我也已不是上陽弟子,我也和朝心宗沒有關係。”


    嶽杏梨道:“你想學,便有關係了。”


    陳微微再次沉默下來。


    嶽杏梨道:“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功法,人力,物力,財力......”


    她認真說道:“隻要你能查出來當年的真凶,幫朝心宗枉死的數十萬同門報仇,我什麽都給你。”


    陳微微忽然道:“那,我要做朝心宗的宗主。”


    嶽杏梨臉色一變。


    十幾年過去了,在大玉百姓們心中朝心宗早已土崩瓦解,是一場過去,都不值得懷念的過去。


    現在,這個少年的眼神裏出現了一種熾熱,一種欲望,一種渴求。


    嶽杏梨微微往前壓了壓身子,她看著陳微微的眼睛說道:“你其實,還有別的野心?”


    陳微微道:“這你無需去管,我答應你的要求,你也要答應我。”


    嶽杏梨:“我要為朝心宗的兄弟姐妹負責,所以你必須和我說實話。”


    陳微微:“沒這個必要,如果你們還有人選,你大概不會放過我,你有功法,就算你是女子不能修行大成,可你身邊的人呢,我不信十餘年間,沒有一個男人去練那功法。”


    嶽杏梨沉默了。


    陳微微道:“你們一定經過了千百次的嚐試,尋找不同的人來修行不死功,可你們做不到。”


    他坐直了身子,看著嶽杏梨的眼睛認真的說道:“我要做什麽,和你們要做什麽,並不矛盾,你讓我說出真正想法之前,你也該和我說出真相。”


    良久後,嶽杏梨歎了口氣。


    “你說的沒錯,我們確實選了許多人修行蟲毒之術,力求尋找修行不死功的突破,可是都沒成功。”


    她看向陳微微:“宗主,是天選之人,是萬中無一。”


    陳微微印證了他的推測:“我能吸收不死功,就說明我的體質,可以成為下一個雁北生。”


    他伸出手:“擊掌為約。”


    嶽杏梨看著這個少年,沒想到他會用這麽幼稚的方式來立下誓約。


    可就因為是這麽幼稚的方式,她現在有些相信陳微微不會反悔。


    嶽杏梨伸出手,在陳微微的手上拍了一下。


    陳微微往後靠了靠,他閉上眼睛。


    “你其實說的沒錯,我是有自己的野心。”


    他聲音很輕的說道:“但我的野心,和你以為的,大概不一樣。”


    嶽杏梨下意識的問他到底想做什麽,可是陳微微已經不再開口,不管嶽杏梨怎麽問,他都不會說出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陳微微問:“我們要去哪兒?”


    嶽杏梨道:“去一個沒人可以想到的地方,我們這十餘年來,其實也一直都在那個地藏身。”


    陳微微知道要走很遠,最起碼要離草束城足夠遠才行,因為此時的草束城,已經成了眾矢之的。


    他也想到了,可能要去的地方就是冬泊的都城。


    他甚至猜對了,他們去的地方就是冬泊都城,可他沒有想到的是,朝心宗這些殘餘弟子,藏身的地方竟然會是皇宮。


    進了都城之後,嶽杏梨他們就把車馬停在了一家商行後院。


    在這,陳微微眼睜睜的看著,這些人換上了錦衣。


    他們竟然都是......大內侍衛。


    也就是在他們換好衣服的時候,一個身穿錦衣的年輕人出現在他們麵前。


    這個年輕人仔仔細細看了看陳微微,然後用一種很複雜的語氣說了句話。


    “你最好記住我的名字,因為我會一直盯著你,我叫白聲慢。”


    冬泊皇宮,一等侍衛白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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