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臉是血的寧未末一出禦書房就忍不住笑了笑,好在是用手遮住了這笑容。


    想做權臣,哪有那麽容易的。


    想做一個幹幹淨淨徹徹底底的純臣,又怎麽可能是容易的。


    又當權又純臣,這事就算給神仙來辦,神仙都得嘬牙花子。


    你窮盡心思費勁心力的想讓皇帝覺得你是一個幹幹淨淨的寶玉,那不如你讓皇帝知道你是一塊有微瑕的美玉。


    你拚了命的讓皇帝覺得你是一個大公無私的人,不如讓皇帝知道你其實也有點小貪。


    你恨不得哭著告訴皇帝說你從未有過任何不守規矩之事,不如讓皇帝攥住你一點小把柄。


    寧未末可太難了。


    他被天子選中,在這樣一個交替時期做宰相,如果他不費盡心思的保全自己,還指望著別人能保全他?


    天子嗎?等天子退位之後,下一個天子能不能保得住他?誰知道呢。


    天子知道他貪財,知道他犯過錯,這比天子自始至終都找不到他一丁點的弱點和錯處要強百倍。


    所以寧未末從禦書房出來的那一刻,才會真的如釋重負。


    現在,他可以去做那個天子讓他做的人了。


    陛下說了,借給你一條命,是讓你拚了命為朕做事,而不是借給你一條命投機取巧中飽私囊。


    寧未末很清楚,他在禦書房裏磕頭到頭破血流這事,很快就會傳遍朝野。


    那時候那些人也就該明白,誰在這個時候再來找事,那寧未末是真的要拚命了。


    等寧未末走了之後,天子就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


    寧未末那點心思,天子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寧未末是有點難。”


    天子自言自語了一聲,然後指了指麵前的茶杯:“你是比寧未末還難嗎?茶都涼了也不知道給朕換換?”


    古秀今連忙上前,把茶換了。


    “小古。”


    天子問:“你猜寧大人現在心裏慌不慌,怕不怕?”


    古秀今俯身道:“臣愚鈍,最不擅長的就是猜別人心思,不過臣瞧著,寧大人這次是真的怕了。”


    “他怕?”


    天子笑道:“他心裏指不定多高興。”


    “林葉這個混賬......”


    天子又自言自語了一聲。


    古秀今問:“聖人何故要罵大將軍?”


    天子道:“你覺得寧未末他能在雲州貪了拓跋烈那麽多東西,他會不找一個知情者嗎?賊贓這種事,你一個人獨吞,會被人記恨。”


    “寧未末又不是蠢蛋,他在雲州辦這事能不拉攏林葉?他得讓林葉給他當個證人,糖果分你一半,但你得跟我好......小孩子的把戲啊。”


    他看向古秀今:“寧未末這點心思,說不得是林葉幫他想出來的餿主意。”


    古秀今歎道:“這麽看,倒不是寧大人難,是大將軍真難,糖果大將軍是不是分了一半,臣不知道,可......”


    他說:“人都沒在歌陵,寧大人身上的鍋大將軍就分走了一半。”


    天子噗嗤一聲笑了。


    “分他一半都是善待他了,寧未末這點事朕把九成的責任按在林葉頭上,他半點都不冤枉。”


    天子緩緩的吐出一口氣。


    “朕其實也難,哄孩子一樣啊......寧未末這樣的人不踏實,朕就得順著他的心思,讓他心裏踏實下來,他是宰相,將來是首輔,他心裏不踏實,大玉這江山將來都要跟著不踏實。”


    說到這,天子端起茶杯聞了聞,他讓古秀今換茶,倒不是那茶真的涼透了,而是他很喜歡熱茶的香氣和水汽噴在臉上的那種感覺。


    “寧未末是攻心計的人,但他攻的大多數是明麵上的事,是治國之策,是明謀。”


    他看向古秀今:“林葉也是攻心計的人,他心裏一點好主意都沒有,全都是壞水。”


    古秀今心說聖人啊聖人,你可不止一次說過大將軍他有點像你。


    “朕現在隻想看看熱鬧。”


    天子坐在那,看著窗外的景色,他的心情倒是真的不錯。


    在他退位之前,大玉這朝堂上越亂越好,越亂,就證明跳出來的人越多。


    如果這個時候那些家夥都沉不住氣了,天子才是真的睡覺都能樂醒。


    雖然他至今都沒有明明白白的說過他要退位的事,可貌似這不經意之間,也讓不少人都知道了。


    所以那些傻子如果不是本本分分的等著他退位,而是想在他退位之前先幹點什麽,那天子當然開心。


    因為這就是他提拔林葉,還搞出來一個三北都護府的原因啊。


    他就是讓那些人都看到,林葉就是他在北邊立起來的一根大玉的擎天柱。


    讓那些人都看到,林葉手裏有兵權,是天子的一把刀,天子讓他砍誰他就砍誰。


    所以那些人當然會想著,就算天子退位了,林葉這把刀懸在那,就是他們的心頭噩夢。


    天子是退位,又不是去死。


    如果一旦發現新君控製不了局麵,已經不知道去哪兒隱居的天子,忽然給林葉一道旨意,讓他帶兵去歌陵城,那林葉就會盡起北疆大軍直撲都城。


    林葉本身是刀,他的兵還是他的刀,一把刀的手裏還有刀,真放開了殺人,殺多少能收手?


    幹掉林葉!一群人窮盡心思的幹掉林葉!天子是多想看到這樣的局麵啊。


    他是真的想看到那些人沉不住氣,都去費盡心思的搞死林葉。


    但天子也知道,那些人現在還不屑於用什麽刺殺之類的手段。


    第一是過分低級,顯得他們沒有手段也沒有實力,第二是他們如果那樣做了還會暴露出他們的實力。


    林葉好殺嗎?


    林葉簡直就是天子立起來的一個標杆啊,介於好殺和不好殺之間。


    你說他不好殺吧,他遠離歌陵,沒有都城內那些絕世高手的庇護。


    你說他好殺吧,不死一些武嶽境的高手,甚至不死個武嶽境巔峰的高手,未必能殺的了他。


    這樣的人,難搞不難搞?


    當那些人最終用計策除不掉林葉的話,隻能選擇刺殺這一條路,也就不得不把他們小心翼翼藏起來的東西暴露了。


    明明早早就知道天子善用這樣的招式,卻還是沒能防得住這樣一招。


    當初的拓跋烈,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


    拓跋烈在雲州,那些人誰敢確定他們就能真的收買拉攏?誰敢確定就能隨隨便便的把拓跋烈殺了?


    可拓跋烈隻要在雲州,隻要北野軍十萬兵馬還是那麽善戰,那些人就不敢賭天子調動不了他。


    這一招,天子是真的用到爐火純青了。


    拓跋烈那時候,可就號稱賦神之下第一人。


    現在雖不知道林葉到底有多不好殺,可誰又敢確定隨隨便便調派幾個武嶽境的過去就能殺了他?


    “小古。”


    天子回頭看向古秀今。


    “你派人往雲州去一趟,給林葉傳旨,讓他明年重陽之前到歌陵,不可缺席。”


    古秀今問:“是密旨還是明旨?”


    天子道:“明旨。”


    古秀今俯身:“臣馬上就去安排。”


    天子看著窗外,眼神依然是那麽的自信且淡定。


    你們這些慫人,還在一點點的試探,朕都已經告訴你們應該著急了,你們還是不敢把步子邁的大一些......


    既然如此,那朕就再逼你們一把,給你們定個時間好了。


    明年重陽之日,便是辛言缺繼任掌教之時。


    到那個時候,天子就會當眾說出退位之事,並且要當眾說出辛言缺的真正身份。


    這麽大的事,總得有個鋪墊。


    天子的視線看著遠處,似乎看到了層巒重疊的山脈,看到了波濤洶湧的大海。


    沒人理解他,連林葉都理解不了,可天子不在乎他們理解不理解,包裹林葉,包括寧未末。


    古秀今當然也聽到了天子的意思,天子就是讓明年重陽這個日子,盡快被更多人知道。


    他也知道,掌教真人讓觀主去雲遊天下,也是把明年重陽這個日子讓更多人知道。


    天子和掌教兩個人都在做這個鋪墊,那些人的心裏,也就真的會沉不住氣了。


    古秀今想著,聖人剛才說寧大人難,看起來是難,可真難的不是大將軍林葉嗎?


    陛下把大將軍他推到風口浪尖上去了,那些人要想重新奪回朝權,大將軍就是他們必須除掉的第一人。


    那些人當然也會做好準備,隻要天子一退位,隻要天子真的去雲遊,他們他們就會拚盡全力的殺了天子。


    林葉,則是必須死在天子之前的那個人。


    “真難。”


    古秀今都忍不住自言自語了一聲,還不得不清醒一下,自己隻是個內侍,不是做官的,更不是大將軍那樣做官的。


    往雲州的旨意很快就派人送了出去,六百裏加急。


    算算看,到明年重陽已經不足一年時間了,留給大將軍準備的時間也沒那麽多了。


    古秀今知道時間不多了,旨意一發出去,用不了多久王家的人也知道時間不多了。


    但在這之前,王風林已經打算試一試林葉那蛛網到底有多密。


    都護府就在半山腰,距離都護府沒多遠的天水崖也在半山腰。


    如果沒有什麽特殊的事,司座聶無羈幾乎不離開天水崖,他比上一任司座艾悠悠還能宅的住,雖然這似乎一點兒都不符合他的性子。


    天水崖比都護府的位置稍稍高一些,所以站在天水崖那座凸出的平台上,可以看到都護府裏進進出出的人。


    聶無羈可不用去看什麽大門上的銅釘反光不反光,如果他想知道林葉在不在都護府,站在這瞭望台上盯著看就足夠了。


    站在這,聶無羈看的不是都護府,看的是下邊像是一個包含了無數個小盒子的大盒子。


    雲州城就是這個大盒子,每一戶人家都是一個小盒子。


    大玉的天下,是一個更大的盒子,雲州是這個更大的盒子裏其中一個小盒子。


    “林葉是天子立起來的一塊牌子,也是一把天子拔出鞘放在桌案上給眾人看的刀,天子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訴所有人,你們想動大玉的江山,那就先把這柄刀掰斷了吧。”


    他不是自言自語,他身邊有人在聽。


    陸雲珈聽到這點了點頭。


    站在陸雲珈身邊的那個白衣女子,也點了點頭。


    陸雲珈看向聶無羈:“聶師兄,你也是。”


    聶無羈苦笑一聲。


    是啊,自從掌教真人派人來告訴他,讓他最遲在明年六月就要去奉玉觀,他就知道自己也是一塊牌子,也是一把刀了。


    林葉是天子立起來的牌子拔出來的刀,他是掌教真人立起來的牌子拔出來的刀。


    “我還不如林葉。”


    聶無羈道:“因為他們要殺林葉,大概會先拿我來試試他們的刀夠不夠快,夠不夠利,也試試我死了之後,林葉夠不夠快夠不夠利。”


    白衣女子站在那,臉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此時此刻,她看向聶無羈說了一句:“我在這。”


    拓跋烈算什麽賦神之下第一人,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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