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良閉目待死,趙儀神色慘然,楚韻如卻低呼一聲,扭頭不敢看。


    誰知,耳邊立刻傳來容若的叫聲:“韻如,你來看。”


    楚韻如柳眉緊皺,心中不滿,縱是那刺客其罪當死,皇帝親自動手已是大**分,更何況竟然當她自己的麵殺人,還要叫自己去看。


    “韻如。”


    皇帝催促的聲音不得不聽,楚韻如慢慢地轉過頭來,小心地睜眼看去,卻又驚得花容失色,立刻再次轉過頭去。


    容若沒有殺蘇良,他一刀隻是劃破了蘇良的衣服,露出了蘇良的整個上半身。


    雖然蘇良還小,不過,畢竟已到了十四歲,畢竟也是個男人,楚韻如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子,又是在深閨中長大,於禮法最是看重的小姐,豈有不嚇得麵無人色的道理。


    容若走到楚韻如身邊,堅定地扶著她的肩:“韻如,禮法從權,請你認真看一看?”


    他聲音堅定而嚴厲,竟有明顯的命令味道在內。


    楚韻如無奈,心驚肉跳地凝眸望去,又是驚呼出聲,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神色愈加慌張,臉現震驚之色,目光反倒忘了從蘇良身上收回來了。


    蘇良滿身都是傷痕,裸露出來的上半身,竟找不出幾處完整的皮肉,各種各樣不同的傷口縱橫交錯,可以想像得出,當時身受者的慘痛。


    楚韻如從來不曾見過這樣d慘的情景,她雖主理後宮,有時惱怒,也不過是罰跪一會兒就罷了,真有人犯了錯,喝令打幾板子,她也不會去查驗傷口,這時見了這道道傷痕,不由陣陣心驚,脫口驚問:“這是誰幹的?”聲音裏,已有了明顯的怒意,再怎麽樣,他們也還隻是十四歲的大男孩啊!


    “是我做的。”


    容若的回答,令得楚韻如更加震驚,愕然看著他。


    容若悵然長歎:“我的名聲如何,你也是知道的,我以前做過的那些事,你多多少少也有耳聞吧!隻是聽聽別人的事,也未必真放在心上,隻有親眼見到,才會受到震撼。我以前任性妄為,既不懂事,又無人教導,隻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欠了我,對宮人動則打罵,淩虐至死,把心中的不快,全都對他們發泄出來。直到那一天,我掉進河裏,眼看就快死了,被水嗆得非常難過,不斷掙紮,心中無比害怕,才忽然醒悟過來。我自己落水,怕得要命,難受極了,別人也是血肉之軀,也一樣會怕死怕痛。我對他們打打罵罵,淩虐傷害,卻從來不去想,他們麵臨傷害時的痛苦和我是一樣的,我隻是被水嗆了幾口就難受成那樣,可是他們”


    他苦苦一笑:“我加諸他們的傷害,真是數不勝數。原來在鬼門關轉一圈回來,真會大徹大悟,我盡悟往日之非,所以想要善待身邊每一個人,可是,他們受的苦太深太重,怎麽可能不記恨,就算要刺殺我,以他們以前受過的罪,也是情有可原的,反正我身邊有性德在,他們也殺不死我,又何必追究。”


    楚韻如被容若說得大大震動,一時隻能呆呆望著他,眸中流露非常複雜的情緒。


    蘇良卻哈哈大笑:“狗皇帝,你不用說這樣的好話,你再也騙不過我們了,你真以為我們殺你,是為了給我們自己報仇嗎?你錯了,若隻是因為自己受苦,忍無可忍,我們早就動手了,何必等這麽多年。”


    容若驚訝極了:“你們不是為了報仇,為什麽殺我?”


    “我們是為了報仇,可不是為了我們自己報仇。我們算什麽,從小就被賣掉,被當成玩物來養,受了什麽苦都是活該,反正我們根本不被當成人。”趙儀慘聲道:“我們早就認命了,索性也不把自己當人,不管什麽罪,眼一閉,熬過去也就算了。可是,你折磨我們也該夠了,為什麽還要害那麽多人,為什麽要殺死鈴姐姐?”


    “哪一個鈴姐姐?”


    趙儀紅著眼睛說:“鈴姐姐隻是個廚房裏幹活的下級宮女,可是,她雖然低賤,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並不像我們,本來就是當玩物給你用的。所有人都不把我們當人,都認為,我們就是孌童,就活該讓你這樣的暴君取樂,就連太監、侍衛們也不會同情我們,甚至還有占些口舌手腳便宜的。隻有鈴姐姐憐惜我們,每一次我們受了傷,她哭得比我們自己還傷心,沒日沒夜地照顧我們,甚至累到生病。僅有的一點肉、幾個蛋,她自己舍不得吃,卻裝做吃飽了,非要給我們吃不可。


    她是這樣好的一個人,你為什麽竟不放過她?不過是偶然看到她,覺得她漂亮,就招了她去”他聲音漸漸嘶啞,竟說不下去了。


    蘇良嘶聲叫:“她從你宮裏抬出來時,身上沒有一寸完整的地方,就這樣,用破子一裹,直接從宮裏的角門扔出去,沒有人問一句,就因為她隻是個下賤的宮女,可是,我們雖然是人下人,也一樣有血有肉,一樣是活生生的人命,就算滿皇宮這麽多人,沒有人替她哭一聲,滿天下這麽多人,沒有人敢鳴一句不平,我們兩個你們眼中的玩物,卻非要殺了你,替她報仇不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們有什麽不敢做。”


    蘇良用力咬著唇,咬到鮮血直流,卻渾若不覺:“我們殺你不成,原是隻想一死的,可是,你卻開始玩另一個遊戲,讓我們學武,看我們一次次刺殺你失敗,你裝出改過自新的樣子,裝出好人的樣子。我們真蠢,竟真的開始相信你,開始猶豫”


    他憤怒得全身發抖,恨不得衝上來撕爛了容若,卻又沒有力氣,隻得用僅有的軟弱力量,把頭直往地上撞:“可是你今天總算又露出真麵目了,又是一個女子被叫進內殿,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死得無聲無息。你都幹了些什麽?你就一定要這樣,以逼死弱女子為樂嗎?”


    趙儀慘笑著說:“我們是沒有耐心等機會,我們不敢再等,因為不忍心再看別的人被你這樣無動於衷地害死,就算再冒險、再拚命,我們也要試一次。殺不了你,是蒼天沒有長眼睛,我們也都認命了,你就不要再裝出一副假惺惺的樣子,看著f心。”


    楚韻如聽他二人輪番說話,隻覺驚心動魄,忍不住為容若辯白:“小絹的死,不是你們想的那樣,而是”


    容若一把抓住楚韻如的手,用力一捏,楚韻如一怔,停住話頭。


    容若笑著拍拍手:“難得你們吃了這麽多苦,卻是為別人不平,為了報別人的仇而銳身赴難,這倒有些俠氣了,我喜歡得很,可見我終是沒看錯人的。”


    楚韻如又急又氣,不讚同地叫:“聖上!”


    容若笑著搖頭,目光堅定。小絹的事,實在不宜鬧大,更不宜讓太多人知道,萬一又惹出某些人跑來殺人滅口,知情人都一樣會有危險。楚韻如身分高貴,相對要安全一些,蘇良、趙儀在某些人眼中,性命還不是如同螞蟻一般。


    楚韻如看他神情,多多少少明白了他的心意和顧慮,微歎一聲:“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思了,這兩人確是可憐,也實有可敬之處。皇上要給他們一條生路,也是應當的,不如就此放出宮去算了,留在身邊,總是禍患。”


    “我是要放他們出去的,但不是現在。”容若微笑:“現在,我若放他們出去,他們也得不回自由生活。他們從八歲被買進宮,從來隻學過如何當個玩物,完全不懂怎樣獨立在世間活下去。他們年紀小,力氣不足,又沒有任何足以口的才能,隻怕最後,還是會淪為其他人的玩物。”


    “陛下,可以賜他們糧田金銀”


    “縱有糧田金銀,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又有什麽辦法去保護這些財產。你也知道,我這個皇帝沒有多大權力的,外頭不知多少人權大勢大,不將我放在眼裏。他們在宮中,我還護得住,若是出了宮,還不知被什麽人捉了去,逼問皇帝的私隱。所以,我要他們在這裏先學會保護自己的本領,可以獨立生存,才放他們離開。”容若淡淡道來,語意誠懇。


    楚韻如深深動容,良久,才低聲道:“陛下如此苦心,隻怕他們不能領會。”


    容若失笑,淡淡道:“我做這些,隻為我自己高興,又管他們明不明白,領不領會。”


    楚韻如垂首屈膝施了一禮,誠心誠意地道:“陛下仁愛天下,思慮周全,寬待子民,臣妾萬萬不如。”


    容若笑著扶她:“這是說什麽話,我隻是覺得以前做的錯事太多,想要稍贖前非罷了。”


    楚韻如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臣妾聽他們說話,又見陛下行事,實在難以把以前那些事和現在的陛下想在一處,總覺得,那像是另一個人做的一般。”


    容若微微一震,想不到楚韻如感覺如此敏銳,這個女子和自己相處交談隻是很短的時間,卻似乎比這麽久以來,日日出現在身旁的蘇良、趙儀更清晰地把握到事情的真相。


    但他立刻笑了起來:“不錯,那的確是另一個人做的,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就當我自那次落水之後,已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全新的人吧!”


    楚韻如欲言又止,隻得默然。


    容若回頭衝性德說:“帶他們出去吧!”又望向蘇良、趙儀:“我說的話,你們可以不相信,我也並不在乎你們信不信。小絹的死另有內情,不過,你們現在的能力,不足以讓我告訴你們真相,想報仇也好,想讓自己更強大也好,你們就慢慢努力吧!我等著你們讓我刮目相看。”


    性德點點頭,上前一手一個拉起了蘇良、趙儀。兩人覺得一股奇特的力量自他手上傳過來,立刻有了力氣,站立走路都不成問題,但想要撲出去攻擊別人,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隻是,他們明顯也被容若方才的那一番話說得頭腦發暈,震得臉色發懵,竟是毫不掙紮地跟著性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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