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怒極憤極,偏又發作不得,心情異常沮喪,但怎麽也不甘心。


    恨得極了,隻好把手掌重重拍在案上,信手拿起一本不知是什麽的書,想要扔出去發泄一下火氣,卻在身邊楚韻如一聲低低的驚呼中,又把書給放下了。


    他再氣暈了頭,還不至於不知道,宮牆外頭那些閃閃發亮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也懶得去考慮是那些笨蛋侍衛們藏身技巧太差,還是蕭逸有意讓他們露出形行來示威。可是,這一本書真砸出去,也不管砸的是不是蕭逸,都極有可能弄出一場刀光血影,把皇太後和蕭逸努力維持的這個局麵莫名其妙地打破,弄得雙方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所以容若暗中咬牙,把書又重新摔回了桌上。


    蕭逸既真的撕破了臉,也就不再同他虛套客氣,淡淡道:“皇上若沒有別的吩咐,微臣就要告退了。”口氣裏雖然還守著君臣之儀,聲音中卻全無謙卑之意。


    容若長長歎息,望著蕭逸,一字字道:“七皇叔,我知道你在爭什麽。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我並不記恨你,也並不想殺死你。在私,我自問不是帝王之才,我也沒有能力、沒有精神、沒有心情去處理那些國事;在公,當今天下,諸強爭雄,有你在一日,才有大楚國的安定一日。大楚國若沒有你這擎天之柱,隻怕奇禍立至,我更不能因私利而害你。我希望我們可以有以誠相待的一日,我希望我們可以君臣不疑,我可以放心過我的清閑日子,你可以放手成你的英雄之誌,母後也可以不必再為你我傷心。七皇叔,請你相信我好不好?請你不要再做那些會傷害我、傷害母後、傷害其他人,也傷害你自己的事,好嗎?”


    許多話,他其實很早就想說,但是又自知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隻得一直悶在心中,但這次被小絹的事刺激,終是不得不說,他無論如何不想再看到第二、第三個小絹,不想讓更多的人,因為這場他根本沒興趣介入的權力紛爭而無辜慘死。他的聲音開始還徐緩,但漸漸激動,眼神誠懇,明知希望不大,卻還是渴盼地望著蕭逸。


    蕭逸聞言微笑:“皇上言重了,皇上的話,為臣子的豈能不信。”


    他口裏說的是信,語氣裏、神態中,卻實實在在一點相信的意思都沒有。


    容若早知他不會信,可是他不反駁、不嘲諷,卻隻淡淡回他一句其實根本不信的相信、恨得容若牙癢癢,忍不住憤然說:“七皇叔你既然不信,外邊又已布滿了侍衛,怎麽不乾脆叫他們進來把我殺了,從此你什麽煩惱都沒有。”


    “皇上越來越愛開玩笑了。論公,你我是君臣之份;論私,是叔侄之誼,蕭逸又怎會做這樣不忠不義、遺臭萬年的事。”蕭逸笑得雲淡風輕,彷分皇腔賾λ桓鐾嫘Γ值潰骸笆濤爛潛n闌使雜兄卦穡醬p彩匾幌露眩仁腔噬喜幌不端竊諭饌罰汲鋈パ黨饉且環褪橇恕!


    他一邊說,一邊舉步往外走。


    容若眼看著他人已到了殿外,心中憤悶難忍,忍不住叫了一聲:“七叔。”


    從攝政王,到蕭逸,到七皇叔,再到七叔,短短的時間裏,他對蕭逸的稱呼已經變了多次,正如他不斷變化的心理,和不斷加重的無奈。


    蕭逸在殿門處停步,這一次,他連頭都沒有回:“皇上還有什麽吩咐?”


    容若聲音苦澀:“七叔,我們是至親骨肉,這樣狠下心腸,你真的會快活嗎?”


    蕭逸負手,抬頭,舉目望天。


    殿門之外,陽光灑了他一身,可就連陽光照到他身上,竟也給人一種冷清的感覺。


    “骨肉至親,至親骨肉。我何嚐不想叔侄情重、和樂融融,奈何你我身在皇家,這骨肉之情,我顧不得,也不敢顧。”


    蕭逸沒有回頭,容若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覺他這一句話,並不冷酷森寒,仍舊一片淡漠,卻又比無數聲歎息,更讓人覺得悵然傷懷。


    容若怔怔看著蕭逸立在殿外陽光下的身影,他四周有許多的太監、宮女,還有他自己的心腹、隨從,可感覺上,卻覺得他的背影孤孤寂寂,似是獨自一人,在這空曠天地間,孤單地站了千年,站了萬載,並還要一直這樣寂寞地站下去,承受起整個蒼天的重量。


    容若心中一陣惆悵,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長街之上,拉著他嘻笑胡鬧,做盡小孩兒姿態,雖說都有些演戲的成份在內,但說笑之間,終是有些骨肉親情的。才不過隔了十幾天,事情就演變成這樣,當日共馬而行的叔侄,如今已是針鋒相對的仇敵。隻是,自己傷心,他似乎也並不快樂。


    忽然間又想到了自己,這樣一個天真而帶著不悔意念的自己,身在這個皇權紛爭的世界裏,根本無人解、無人明白,不也與他同樣孤獨嗎?心中的惆悵變做慘然,他黯然說:“你去吧!”


    蕭逸仍不回頭,隻施施然步下台階,在兩名隨從護衛下,從一眾宦官高手之中穿過,形若無事,直出宮門。


    宮殿外的腳步聲再次響了起來,似乎有無數的人在迅速散去,聲勢又如此明顯,可見根本無人想要掩飾。


    宮裏的太監、宮女們全像是剛從河裏撈起來似的,全身都被汗濕透了。


    楚韻如剛才一直堅持著,直到此時身心鬆懈下來,臉色反而更加蒼白,站立不住,身子有些搖晃,忙坐了下來。


    容若看她形容楚楚,心頭也是大感歉意。


    本來,蕭逸的野心雖然大家都知道,不過還基本守著一層君臣禮儀。皇帝的人,皇太後的人,攝政王的人,好歹也都陪著笑臉互唱著誰都明白的戲,大家一塊做表麵文章。


    如今,卻被他一個失控,讓許多本來還可以掩飾下去的事,一下子挑明了。分明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為了一個錯誤的理由,挑起一場錯誤的爭鬥,並把一切弄得非常糟。


    他忙走到楚韻如身邊,伸手輕撫在她肩頭:“對不起,韻如,是我太任性,害你受驚了。”


    楚韻如餘驚猶在地笑一笑,柔聲說:“皇上無需自責,其實這種事,大家心中何嚐不明白,先揭開、晚揭破都是一樣。皇上還請放心,攝政王雖擁大權,倒也未必敢真的用武力逼懾君王。朝中清議,還是有鐵骨的臣子,史筆如椽,攝政王愛名,也會慮及,再加上楚家的勢力亦不可小看,此時縱然鬧翻,皇上也還是皇上。”


    容若見她受了這麽大的驚,還溫柔寬慰自己,心中更是難過,明明是想保護身邊每一個人,讓他們所有人快樂,可是,他付出了這麽多真心,好像卻還隻是在不斷地連累人,反讓人憑添煩惱憂愁。


    他輕歎著低聲問:“韻如,剛才我對蕭逸說的話,你信嗎?”


    “哪些話?”


    “我無心皇權,願放手於他,隻求從此叔侄一心,不要再有這些陰謀詭計、暗算陷害。”


    楚韻如婉然一笑:“皇上的苦心,臣妾明白,隻是攝政王城府極深,這樣說話,他絕不會相信,倒不如以後做出好逸遊樂的樣子,絕不議論國政,慢慢鬆懈他的心思。”


    容若無語,他連歎息都歎息不出了,放在楚韻如肩上的手,連指尖都冰涼一片。他自問語出至誠,實在就差把心掏出來給人看了,那又怎麽樣呢!連楚韻如都不相信他真的不把皇權放在眼中,還能指望蕭逸信他嗎?


    所有的真誠,在別人眼中看來,都不過是一場演得活靈活現的戲。


    他心頭鬱悶之極,扭頭望向殿外性德漠然的臉,眼神悲涼之極。無論他做什麽,所有人都不信他,都不會真正懂他,而唯一信他懂他的,又根本不是人,完全沒有人類的感情。


    他鬱悶之極地大喊:“關上殿門。”


    話音才落,那些剛才在外頭嚇得腳發軟的一幹人,連忙手忙腳亂地把殿門關上。


    殿內再無第三個人,容若這才看向楚韻如,神色莊重。


    楚韻如第一次看他表情如此凝重,心中一驚,忙站了起來:“陛下。”


    “韻如,有一件事,我要請你幫忙,但是,此事說不定對你的聲譽會有損傷。”容若一邊說,一邊對著楚韻如深深一揖。


    楚韻如嚇了一跳,要扶又不便扶,想也不想,往下拜去:“皇下莫折殺了我。”


    容若雙手齊出,扶住她,伸手從袖子裏取出一道詔諭:“你看。”


    楚韻如接過一看,驚道:“賢妃不賢,奪去貴妃封號,逐出宮去。


    皇上你”


    容若微笑:“這詔書我寫好已經好幾天了,也蓋好了私印,就是找不到機會拿出來,而且賢妃畢竟是貴妃,要去她的封號,逐她出去,還需皇太後同意,在皇太後麵前,我希望你幫我說話。隻是,如今我隻得一後一妃,剛與你和好,便驅賢妃,多少會有些流言,稱你好妒無德,有失國母風範,卻是我對不起你了。”


    楚韻如自小受皇後教育,早知道皇帝不是一個人的,所以對於其他的妃子,倒並沒有太多忌恨,更何況都一樣受冷落,又各屬不同的勢力集團,本來地位就敵對,除了每日請安之外,和賢妃別無私交,不過,也從不曾想過要去害賢妃。


    她看到這道詔書,實在有些驚奇:“皇上,這是為了什麽?”


    “對皇太後,我會說,既與攝政王撕破了臉,也就不必再客氣,拿賢妃立立威,也叫蕭逸知道,我畢竟還是皇上,還有皇家的尊嚴與骨氣,隻是”容若一笑又道:“對你,我說實話,我隻不過想要救一個可憐女子,讓她可以逃出生天罷了。這詔書我以前不敢發出來,怕的是無端廢了賢妃,蕭逸動怒,會對無辜弱女,甚至他們全家下毒手。但這次,我和蕭逸大吵一架,再下這道旨意,就成了因為蕭逸而遷怒於賢妃,罪不在賢妃。蕭逸不是過分心狠手辣的人,說不定不但不會為難他們一家,還會多方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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