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逍望著她,輕輕歎息一聲,卻不說話。


    楚鳳儀淒然一笑:“我還隻道他們另有計較,明著派了你來,暗中早有旁的行動,卻原來,竟是我錯了?我早該想到,你手中帶出來的禁軍何等精銳,怎會連番讓人闖出去,甚至連皇帝出去,你們都沒能攔住,隻怕,縱然是皇帝不走,你們也會想法子,將他調離我的身旁。這段日子來,楚家表麵上的一切活動都依從我的計策,今日,你也肯領兵來保護我,原來全都是一場戲,一切都隻是為了瞞過我,讓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任你們分隔了我們母子。”


    她越說越是淒惻,眼神悲傷欲絕。


    楚逍望著她,欲言又止。眼前的人,縱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後,但也是與他自小一起長大,聰明可愛的小妹子。


    “為什麽?”楚鳳儀憤然逼視他,聲音並不特別高,卻有些嘶啞:“為什麽要這樣做?我難道不是楚家的女兒?皇帝,難道不是楚家的外孫?為了楚家的權勢,你們強行將我和蕭逸拆散,不顧我的死活,把我嫁進皇宮。這些年,我苦苦掙紮,勉力保住太後的榮耀,難道,保的不也是楚家的地位嗎?”


    楚逍深吸了一口氣,方才低聲道:“鳳儀,你忘了,蕭逸的母親,已故的孝賢皇後,同樣是楚家的女兒,蕭逸也是楚家的外孫。蕭楚兩家,代代聯姻,楚家勢力,盤根錯節,和所有王室宗親都有牽連。楚家女兒坐在太後位上固然好,但若一定做不到,楚家也不能為此拚掉所有的實力。”


    “鳳儀,我們並不想出賣你,這些年來,我們傾舉家之力支持你,都是真的。當初我們甚至曾經瞞著你,多次派人刺殺蕭逸。一直以來,依從你的計劃,開展行動,也絕不僅僅是做戲,我們的確希望你能贏。”


    “但是蕭逸的能力、成就,同樣看在所有人眼中。而蕭若,實在太不成器了,甚至危機已在眼前,他卻還惦著美麗女子,竟在大殿朝會之時,公然議論別人的女兒,這豈是人主之才?”


    “鳳儀,不是楚家不肯護你,實在是,楚家幾百年基業,舉族的榮辱,不能隨便賭掉。更何況,我們尚要考慮整個楚國的利益。蕭若他”楚逍頓了一頓,有些艱澀地道:“不配身居至尊。如今天下紛爭,諸強並立。若讓他掌握江山,縱楚家擁有至高的地位,楚國卻淪為旁人競逐之鹿。覆巢之下,又何來完卵?鳳儀,為國為家,我們”


    楚鳳儀怔怔地望著他,眼神有些空洞,一陣風吹來,拂動她的衣襟,恍惚間,讓人覺得,這個站在國家最頂端的女子,已經虛弱得連一陣風,都足以吹倒她。


    “所以,在很久以前,蕭逸就已經和楚家暗中聯係,訂下盟議,隻瞞著我這個被楚家賣到宮廷的女子?所以,你才能在蕭逸掌握大權的時候,仍能親自掌控京中禁軍。可笑我還日日擔心你兵權被奪,為了維護你的地位,暗中費盡心血,不得不在許多方麵,對蕭逸做出讓步。”


    “所以,今日,我的叔叔伯伯,我嫡親的哥哥弟弟都沒有來,隻來你這一位表兄,我卻還以為有了依靠仗恃;所以,你們當著我的麵,分離了我們母子;所以,在我們說話的時候,也許我的兒子,已經在別處,被蕭逸的人殺死了”


    她一句句說來,既無悲愁,也不激動,隻餘木然。


    楚逍神色黯然,低喚一聲:“鳳儀。”


    楚鳳儀慘笑一聲:“叫我皇太後,雖然,我這皇太後也許當不了多久了,以後,你就該改叫我皇後了吧?”


    她目光森冷,望著楚逍:“你們當我是什麽人?賣了我一次又一次?蕭逸以為他是什麽人,真能掩盡天下耳目嗎?他弑主自立,史書昭昭,史筆如鐵,這千古的罵名,總饒不得他。”


    楚逍麵露不忍之色,略一猶豫,才低聲道:“蕭逸不會弑主,這罪名無論如何落不到他頭上去。”


    楚鳳儀震了一震,臉上流露了悟之色,望著楚逍的眼睛滿是不能置信的憤怒,聲音微顫:“你們我身旁的內監高手全是你們安排的,我以前隻想著他們是家族派來保護我的,什麽重任都交給他們,什麽都信托他們。可我忘了,他們效忠的是楚家而不是我。他們全跟到若兒身邊去了,你們竟然要”


    楚逍臉上悲憫之色更濃:“不,我們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楚家,同樣不會背弑主之名。皇上身邊的兩個侍衛,蘇良和趙儀,本是孌童,對皇上暗中懷恨,屢屢刺殺。皇上也許是仗著有高手保護,把這種事當做了玩笑,不但任由他們行刺,反暗中隱瞞,藉以取樂。隻是皇上身邊畢竟太多眼線,早就看出了蛛絲馬跡。蕭逸令人和他們接觸,商量好,到時,由秦福、高壽等內廷高手牽製住蕭性德,他們就好刺殺皇上,沒想到,在此之前,皇上竟自己把唯一的障礙──蕭性德,替大家清除了。”


    他聲音越來越低,臉上神色多有不忍,不忍對著自己的親人說出這樣傷人的真相,但麵對素來聰慧的楚鳳儀,就是要撒謊,怕也難以欺瞞得過,倒不如狠心說破了,也讓她不得不認命。


    楚鳳儀臉色奇白如紙:“那韻如呢!韻如也追去了,你們也不顧她嗎?”


    楚逍苦澀地道:“我也沒料到她會追過去,也許,這亦是她的歸宿,否則,以她皇後的身分,將來也難以自處。此事,二哥那邊也已認可,為了整個楚家,有的時候,不得不犧牲一些人與事。”


    楚鳳儀唇角微揚,她居然笑了一笑:“既然二哥他這生父都不肯多話,我還能再說什麽呢?”她回過身,一步一步走回去,背影無限蕭索。


    每一步走出去,離她血脈相連的兒子,便遠一步,瞬時變化,終要生死相隔。每一步走出去,曾經擁有的一切,親情、愛情、尊榮、地位,便如雲煙般一起消散。


    楚逍徒勞的伸出手,想要勸說幾句,卻又覺此時此刻,所有的楚國前途、楚家風光和未來君王專寵的幸福,都不過是偽善無力的言辭,說來皆是徒勞,隻得黯然長歎一聲。


    楚鳳儀一步步走向包圍圈的中心,所有錦帳華幔的最中心。


    身旁是內侍環繞,左右是護衛林立,可是她身為大楚國皇太後,卻原來根本支使不動任何人,如今,也不過形同囚徒。


    此時此刻,她甚至沒辦法學世間民婦哀哭嚎叫,衝出去見愛子最後一麵,隻因身周的侍衛禁軍,層層人牆,哪容她半點自由。


    楚逍既能當眾說出這一番話來,隻能證明,在場眾人全都是忠心於蕭逸的屬下,可笑她,還自以為,有高手能仗恃,有兄長可依靠。


    她微微一笑,笑得全無生氣,徐徐坐下來,眼睛空空洞洞望向前方,她唯一所能做的,隻有等,等著聽兒子的死訊。


    她的孩子將會死去,死於兩個孌童的刺殺。史書上留下卑汙的記載,一個荒殘暴的君主,必然會有的下場。


    蕭逸依舊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是賢王良臣,皇帝遇刺的時候,他也同時遇刺,根本無力護駕。


    楚家依舊忠心耿耿,皇帝遇刺之時,他們領兵護駕,是皇帝自己不聽話,到處亂跑,自找死路。一切一切,皆是皇帝自找,與人無尤。將來新皇登基,君仁臣賢,還不知會有多少佳話。


    楚鳳儀垂頭,低低地笑,笑聲輕輕落落,空空洞洞。


    這就是她三十餘年的生命,這就是她楚家女兒的命運。在她生命中,最燦爛的年華,全部的幸福快樂,都被生生斬斷。為了家族的前途,為了親人的哀求,她隻得吞下所有的血淚,在深宮之中,苦苦掙紮,為出賣自己的家族爭取每一分利益。


    在她高踞太後之位,最尊榮華貴之時,她所傾心至愛的人,卻苦心謀劃殺死她唯一的兒子,而她僅能依靠的家族,再一次以無比輝煌正大的理由,將她出賣。


    皇帝必須死,即使他是楚家的外孫。皇後死了也無妨,雖然她是楚家的女兒。


    唯有她,因得未來的君主鍾情,所以,無論如何,必須被保護周全,就算要殺她的兒子,也不能當著她的麵殺。


    果然好深情、好體貼,好一個蕭逸。


    楚鳳儀輕輕地笑,笑聲不止,此時此刻,她已經連哭都哭不出來,除了一聲又一聲,冷冷落落地笑,竟再也做不了別的事。


    她不知道,這一聲聲笑,如何刺人心魂,不知道,有多少人開始麵露不忍之色,不知道,隨侍她許多年的趙司言,已淚流滿麵,跪在她麵前,一聲聲呼喚,一次次搖晃她。


    “太後,太後,您別笑了,求求您,您傷心就哭出來吧!並不是所有人都出賣了您,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什麽都不知道,太後”


    有什麽聲音在耳邊響,在說什麽呢?


    楚鳳儀聽不清,她隻是笑著,等著別人來告訴她,她的兒子死了。


    她身子漸漸蜷在一起,像要努力地保護自己,又似要將自己與這個世界隔絕。


    耳旁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似有無數人在叫太後,又似有一個聲音急促地喊:“鳳儀、太後、七妹”


    可是,她聽不清,也分辨不清。


    楚鳳儀,楚家的天之驕女,從小聰明靈慧,聞一知十,主理後宮,母儀天下,沉毅明決,卻原來都不過是假的,什麽聰明才智比得上權勢富貴。


    史書看遍,卻還看不透一層層罩下來的利網名枷。親情血脈,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的親人,又怎比得上那赫赫威揚的家族榮光。


    她微笑,努力地維持著她的笑顏,唯一的意識,不過是等著,等著那個她愛了一生,又殺死她兒子的男人來到麵前,然後,向他微笑。


    最後隱約的意識是,蕭逸,縱然你算到了一切,不知有沒有算過,怎樣麵對一個喪子而瘋的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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