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人也是人,也想過好日子。如果甘心一輩子又窮又髒又孤單天涯飄零,在官府的限製下躲躲藏藏,他們就不必去守規矩。若是想生活好些,就要有錢,若要有錢,必須有產業,有田有地有莊園有下人。試問那些莊主、堡主、局主、館主們,不和官府合作,他們的產業隨時會被封,家人隨時會被鎖拿,日子還怎麽過?”


    容若不服地抗聲:“不是還有黑道人物嗎?”


    “在濟州這麽富有的地方,隻要有一技之長,就可以過得舒舒服服,隻要武功高,人家就拿你當太爺供。既是如此,為什麽要把腦袋紮在腰帶上混黑道,一輩子不能抬頭挺胸做人,隨時要應付官府圍剿。蕭逸是什麽人物,國內要是有什麽流民悍匪,什麽大規模的民間武力不受朝廷管製,他會立刻用雷霆手段將之擊得灰飛煙滅,在這種情況下,哪個敢自找死路?”


    蕭遠冷冷道:“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楚國的皇帝,連這些基本的國策都不明白。”


    容若鬱悶的灌了自己一口酒,喃喃道:“是啊!曆史告訴我,所謂的武林,所謂的俠客,本就是不過如此。”


    早在春秋之時,那些留名後世的俠客,大多是各方勢力私蘊的刺客,到了漢代,朱家郭解之流,亦不過是地方豪強。唐代的所謂劍俠,如聶隱紅線,空空精精,同樣為各大節度使所控製,再往後,俠客們就淪落到供人差役的地步,那些個施公傳、包公傳,名臣身邊總帶著保鏢,七俠五義,英雄豪傑混到頭,得的也是五品四品的護衛前程。


    事實就是這樣的吧!新武俠小說中的天風海雨,波瀾壯闊,美酒名劍,縱橫天下,不過都是夢幻而已。而在這太虛的世界裏,程序員居然連夢幻都不肯為人設置個美麗一些的夢。


    容若心念一動,又說:“也還是有甘於貧窮的吧!比如丐幫。”


    “丐幫?”蕭遠瞪著他:“你發什麽瘋,這種無惡不作的無賴混混,連我都還看不上眼呢?”


    “無惡不作,無賴混混?”容若腦子裏開始浮現出洪七公、黃蓉外加蕭峰的形象,然後晃晃腦袋,看來這裏的丐幫和一般人的認知同樣不相同。


    “哼,有手有腳有力氣的大男人,整天不幹活,就想著討飯,已經夠讓人惡心的了,他們為了聚財,經常拐帶小孩,把小孩手腳打斷,骨頭弄軟,做出殘疾的樣子,騙善心人的錢,又逼迫小孩們學習偷竊,暗中為非作歹,這種人,你說他們甘於貧窮?誰不知道,家中出一名乞丐,家裏建起萬丈樓。白天破爛出門去,夜晚笙歌盡逍遙。”


    容若連連乾咳,一語不發。


    事實上,即使在現實世界,這種用淩虐小孩來騙錢,或借控製小孩偷竊斂財,在外頭破破爛爛當乞丐,在家裏花天酒地享富貴的多得很。隻是他受武俠小說影響太深,總覺得丐幫就應該像小說裏那樣義薄雲天,不過真要仔細想,一大堆武林高手,整天不幹正事光討飯,然後再去管天下的不平之事,還真不太可思議。試想想,蕭峰、黃蓉他們要飯的樣子,容若就有點腦袋發暈了。


    蕭遠聽他咳來咳去,冷冰冰瞄著他:“你喉嚨有事?”


    容若乾笑:“沒事。”


    “那就是肺有事?”蕭遠慢悠悠地說。


    容若還要接著乾笑,幸虧這時外麵傳來一陣喧鬧聲。


    侍月推門出去看,見樓下一老者一少年共占一桌,一個中年人獨踞一桌,一個青年人站在角落裏,正在大聲地吵鬧著什麽,把桌子都拍得震天響了。嚇得小叮當和大雄汪汪叫,小兔子乖乖直往侍月懷裏縮,唐老鴨的翅膀拍得呼呼響,殺手滿房間躥來躥去,小精靈更是滿房亂飛地叫著:“風雲變色,英雄出世。”


    容若大聲問:“怎麽回事?”


    “沒事,客官別擔心,不過是有人要打架而已。他們不會傷到別人,樓下的人也都散開了,事後還會有賠償,客官隻當看戲就成。”房外的小二回答得無比輕鬆。


    二樓、三樓各個雅間裏都湧出不少人,或攜美人,或挽酒壺,說說笑笑,倚著欄杆往下瞧,倒真似看戲一般。


    “為什麽要打架?”容若皺眉問。


    “誰知道呢!江湖人就愛打架,學了武功,拿了刀劍,不打打殺殺還幹什麽?”小二不以為然地回答。


    容若心中又是一陣鬱悶,身後性德淡淡道:“在濟州,武林人動輒喜歡交手,不過,有的時候不是為了尋仇爭意氣,往往是藉著交手顯示一下功夫,隻要武功夠高,自然會有商人、鏢局來重金禮酬,從此可以不再天涯飄零,可以吃香喝辣,好好享受了。”


    容若心中黯然,那些傳說中的英雄俠士,如今出現在眼前,竟是隻如演猴兒戲一般供權貴富豪們取樂罷了。


    他意興消沉,懶得多看,悶悶坐著不動,楚韻如本來就對這打打殺殺沒興趣,也不出去,倒是蘇良和趙儀眼睛發亮,一齊撲出去,倚著欄杆細瞧。


    樓下已然呼喝聲起,刀光劍影閃個不停,晃得人眼發花,聽得人耳發麻。


    性德對侍月和凝香道:“你們也出來,多看看江湖人的交手,對你們也有益處。”


    二女低聲應是,跟著性德一起出了房,倚欄細看。


    樓下呼喝聲不絕,一老一少持刀,舞得虎虎生風,那中年男子眼神陰沉,十指如鷹,每一劃出,便有呼嘯風聲不絕,還有那個青年,竟然舞了一杆紅纓槍,晃出了滿眼眩目的豔紅。四個人戰做一團,打得好生熱鬧。


    樓下的桌椅杯盤早就在混戰中變成了一片狼藉,其他人紛紛退出店外看熱鬧,樓上也高高站了許多人,都在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真像是在看猴兒戲一般。


    侍月看得明眸流轉,忍不住低聲問:“那使刀的老人,刀砍出來的樣子好嚇人,不過,為什麽要左一晃,右一晃再砍出來,我覺得要是直截了當一刀砍過去,應該更加難以應付。”


    凝香也低聲說:“那個男人的手指好可怕,居然像是鐵做的一樣,可以硬接人家的刀,不過剛才那一招,他為什麽同時要攻人家上中下三路,指上勁氣不凝,殺傷力大減呢?”


    二人這樣輕巧巧地說,引得站在二樓不遠處的一老者一青年,祖孫二人不斷用異樣的眼神看過來。


    樓下老者與少年的刀法如風雪紛飛,翻滾不絕,每一招出來,都伴著三式虛招,讓人虛實難測,手忙腳亂。那中年人的十指更是如風似雨,每一式使出來,都兼顧別人數處要害,定要叫人心膽俱寒。


    這些都是人家武功的特色所在,不過,真正高明的人物卻可以一眼看出,這樣的武功,最強之處,偏偏也正是破綻所在,隻是,為什麽這兩個下盤虛浮,怎麽看都與高手無緣的小丫頭,竟可以這樣隨便地說出這麽有見地的話?


    他們哪裏知道,這些日子,一路行來,性德就教導凝香、侍月修習武功,雖然時日尚短,不過,性德是天下最好的老師,因材施教,教的是最易速成的心法。凝香、侍月雖不像蘇良、趙儀一樣得性德打通經脈,輕易擁有較高的內力,不過,也悄悄打下了基礎。


    平時性德向眾人閑說天下武功的長處,又常讓蘇良、趙儀示範。性德教的,全是天下最精微最高明的招術。凝香和侍月平時看得多了,再看這些普通的武功,自是隨隨便便,就看出一大堆問題來。


    性德淡淡道:“那老者與少年的刀法,都是原楚國舊址蒼州的莽蒼風雪刀,這一路刀法,在楚國相傳也有十三代了。本來刀發如風雪,森寒徹天下,不過,代代相傳,每代藏私,精華已失,到如今的所謂風雪,隻見其形,不見其神,卻多了許多無用的花俏,武功低的,看來以為是虛招,武功高的看來,卻不過是個笑話。”


    “那中年人使的是漠北蘇蒼涼自創的擷鷹指,以陰力為主,施陽剛之指,招如鷹擊,卻優美絕倫。每一擊攻擊多處要害,如擷花散葉,飄零多處,卻又如雄鷹搏兔,必盡全力。可惜傳到現在,招術隻重陰狠淩厲,其從容自若,優雅高華處,再也難尋。”


    他這般淡淡道來,如數家珍,言若無心,卻叫旁邊聽者有意的老少二人,眼中異彩更熾。


    凝香和侍月連連點頭,細細銘記。


    性德又隨口發問,或問凝香,若被樓下人圍攻,會如何應付,又問侍月,怎樣找出樓下諸人的破綻,加以製衡,甚至問到,如果是她們出指,會怎樣出招。


    凝香、侍月細細作答,平時性德教她們武學時,也是這樣發問,讓她們自己去思索,不拘成法,自創一格。兩個小丫頭也習慣這樣的問題,答來竟也從容迅速,竟是早就胸有成竹,將天下各派武功,皆納於胸中一般。


    他們隻當這是在上普通的武功修習課,卻叫旁觀的有心人,震驚之下,徒然出了一身冷汗。


    性德問過凝香和侍月,轉而又問蘇良與趙儀:“你們看,下頭四人,誰最出色?”


    “那使槍的。”蘇良大聲說。


    趙儀沒說話,隻是伸手往下一指,指的也是雙手持一杆紅纓槍的青年。


    那青年正好大吼一聲,長槍一抖,如流星般向那名使刀的少年紮去。那槍忽扣忽紮,忽劈忽挑,忽鎖忽點,忽纏忽帶,紅纓翻飛如紅雲蔽日,寒光點點如雨打梨花,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性德點點頭:“他使的不過是普通的暴雨梨花槍,這種槍法,就是一般的武師也都會耍一路,難得他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必是已苦練過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把最普通、最簡單的槍法,使得威力倍增,縱應付那些世代相傳的名門武功,也不見敗象。”


    “所以,武功一道,其實取不得半點巧。唯有苦練苦練再苦練,練熟了,就算是黑虎掏心這一類的武功,也能發揮超常威力。若是好逸惡勞,隻求速成,縱有名師教導,學最精微的武功,也難成大器,對不對?”蘇良扯直了喉嚨,拖長了聲音,慢慢地說。


    可惜他固然意有所指,被他冷嘲熱諷的對象,微服私訪的皇帝大人,卻好像一個字也沒聽見,正躲在房間裏頭,高高興興的拿著隨身帶的鳥食、小魚、肉塊等等東西,喂他可愛的小寵物們,時不時側頭和楚韻如說笑幾句,滿臉的幸福滿足,反而把一心一意想氣氣他的蘇良氣個半死。


    蕭遠也見不得容若這般高興的樣子,冷哼一聲,慢步從房間裏踱出來,倚著欄往下望,大聲說:“這等下三濫的功夫,還有臉在這裏丟人現眼,你們不怕醜,我還嫌被吵得煩呢!”


    樓下老者發出一聲怒嘯,舍了中年人與青年,拔身而起,一刀劈向蕭遠。少年緊隨在後,人在半空中,刀已舞得虎虎生風。


    中年人臉色更加陰沉幾分,足尖一點,身形似電,竟是後發先至,搶在老少二人之前,十指箕張,竟將蕭遠胸前數處大穴攏於指下。


    隻餘那剛才還把一杆槍舞得像條龍的青年傻乎乎的拄著槍,一個人站在樓下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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