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滿麵訝然,滿臉關切:“柳公子,你的臉色不太好,你的手怎麽了?唉呀!莫不是被我戒指上的金鋼石弄傷了?”


    他假惺惺地抬起左手,對著右手上戴著戒指的位置輕輕一拍:“我就是愛這金鋼石漂亮珍貴,才鑲在戒指上,雖說這石頭有些棱角,也沒關係,便是與人握手,隻要人家不太,也不會被石頭弄疼。想必公子是學武人,手勁大,一時高興,忘了情,這麽熱情一握,反而讓石頭傷著了。都怪我太不細心,居然沒想到先把這戒指拿下來。”


    他說得又是惶恐又是歉疚,聽得柳飛星暗中直磨牙,哪裏是什麽金鋼石,分明是一根針突然從戒指裏冒出來,若不是他鬆手得早,隻怕手心都給洞穿了。偏那針又極細,刺傷了人,竟是連血也不流出一滴來,就是要指責他也沒有證據。


    此時手心裏一陣陣發麻,讓柳飛星意識到,那絕不是一根普通的針那麽簡單。一時又驚又怒,又氣又惱,咬牙如磨,恨恨道:“卑鄙無恥。”


    容若聽而不聞,還無比熱心地道:“柳公子,我這塊金鋼石曾受過高僧祝禱,若被紮傷,還妄動肝火,恐傷性命。若是能靜心休養,不動無名火,隻需三日,便可恢複無憂了。”


    柳飛星本來驚怒交加,吃了這等暗虧,還待強提內力,不顧性命,就此一拚了事,聽容若這麽一說,倒是一怔,若是休養幾天便沒事,此時拚命,豈不愚笨,但要就此收手,卻又丟了顏麵。


    容若似是見他為難,忙替他搭台階,拿起一杯酒,恭敬地對他舉杯:“以前多有得罪柳小姐,就以此酒賠罪吧!”說著舉杯就唇,大口飲下。


    柳飛星心中一動,左手食指微彈,一道指風幾不可察地在容若腰間笑穴處一撞。指風雖發得輕,不能真的點中笑穴,但也足夠讓容若那杯酒嗆住了。


    柳飛星原意隻是要容若被酒嗆個半死,沒想到容若臉上一紅,一張嘴,一口酒全噴了出來。柳飛星躲閃不及,被容若噴了一頭一臉,大是狼狽,偏容若還滿臉關懷,一邊猛咳嗽,一邊連連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地要幫他擦,偏是越擦越糟,酒漬汙痕越是顯眼觸目。


    容若越是道歉不絕,眼神卻越是暗含戲謔,四周的人雖然都不說話,想來也是在暗中好笑。


    耳旁隻聽到容若亂七八糟的聲音,眼中隻見容若一雙手忙前忙後忙上忙下地亂擦,柳飛星的臉由青轉白,由白變紫,由紫再變黑,真真七彩紛呈,精彩得很。


    就在他忍無可忍,就要大喝一聲,不顧一切,出手把這混蛋大卸八塊之時,蘇意娘開口了:“意娘當真有幸,今日竟見到這麽多貴客。既有京中貴客,又有濟州才子,便連蒼道盟的英雄、謝家的少爺也都賞我薄麵,且讓賤妾置酒,一一相謝。”


    話聲清柔,如春陽融冰雪,叫柳飛星滿心怒火,忽的消融,又見美人微笑,纖指如蘭,已奉了滿滿的美酒敬上來。


    是男人都不可以在美人麵前失態,更不能不給佳人麵子。柳飛星忙雙手接過,一飲而盡。


    隻這一緩,原本即起的幹戈便是悄然化玉帛。


    蘇意娘感激地衝他一笑,美人承情,眉目生輝,多少君王傾國傾城,求的不過是一笑,既得佳人笑顏,柳飛星哪裏還顧得上去生氣,隻覺神清氣爽,胸懷舒暢,皆是無盡快慰。


    蘇意娘複又執杯去敬容若、蕭遙、謝醒思與楚韻如。


    四人都不敢怠慢,盡飲杯中酒。


    蘇意娘這才輕移蓮步,漫舉玉杯,明眸婉轉,望定了性德:“這位公子為何立而不坐?”


    性德隻淡然望向容若:“我隻是他的侍從,自然該站。”


    又來了,容若在心中歎口氣,翻個白眼。


    蘇意娘微微一怔,複又笑道:“在我這畫舫之中,隻有賓主之分,並無上下之別。公子既是我的客人,若是不坐,必是棄我粗鄙了。”


    容若也適時扭過頭,對著性德橫眉豎眼,大有對他不滿,要撲過來砍人的氣勢。


    性德也不說話,接過蘇意娘的酒,一飲而盡,奉還酒杯,即入席坐下。從頭到尾也沒正眼看蘇意娘一回,這絕色佳人,倒似被他當做草芥一般。


    這等慢待佳人,早叫別的惜香憐玉之人看得惱怒起來。蘇意娘倒不生氣,隻是微愣一下,反倒更加認認真真看了性德一眼,一時竟沒有移步走開。


    有人耐不住性子,大聲說:“蘇姑娘豈可厚此薄彼,莫不是姐兒愛俏,見著美少年,眼中就把咱們全都看低了?”


    這一句話說出來,所有人臉上的笑容都不由一僵。


    蘇意娘雖是風塵中人,卻從無人如此輕慢於她,濟州城裏的貴人們也大多對她恭敬,何曾被人當做最低等的,這般語出輕浮。不但船上一眾丫鬟麵帶怒氣,就連其他幾位客人也都不免怒視那一語犯眾怒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錦緞,正是京師十二樓出的繡品。渾身上下,凡可佩珠掛玉之處,無一幸免,俱皆累累贅贅、牽牽掛掛地垂落下來。身材肥大如豬,眼神輕浮淺薄,標準的小說裏、電視中的反麵、惡霸公子哥形象。


    容若心中歎氣,想不到這等絕世佳人,這等出眾人物,請上船來共歡的,竟還有這樣的客人。


    站在那肥大男子身旁的一個年輕公子忙打圓場:“各位,我來介紹,這位王公子,就是刑部尚書王大人的獨子,閑遊經過濟州,來府衙拜見家父,家父命我陪伴王公子在濟州遊玩。大家以後,多多親近。”


    聽這語氣,此人竟是濟州知府陸道靜之子了。


    倒也怪不得他能領著王大公子上了蘇意娘的船。


    再怎麽妓中稱魁,終是身在樂籍,受官府節製管轄,風塵中名聲再高,仍須垂眉低首做些妥協,便是那與她吟風弄月,談詩論詞的所謂名士高官,又哪一個真在心中敬重於她,不過彼此附庸些風雅罷了,傳說中輕淡王侯的名妓,終究不切實際得很。


    容若心頭一陣黯然,往四下一看,什麽武林大豪的獨子,什麽當朝首富的愛孫,原本怒氣衝衝要為美人出頭,此刻還不是垂眉斂首地不說話。


    蒼道盟要與朝廷處好關係,鹽行生意更得罪不起高官,刑部尚書啊!當朝二品,權勢滔天,誰去平白招惹這樣的仇家?


    容若心中為蘇意娘感到難過,不免拿眼瞪著王大公子,心中努力回憶刑部尚書的樣子,那個執掌舉國刑法的男人好像也是這麽胖乎乎,像個和氣商人勝於像個高官,但據說能力過人,深得蕭逸信任。


    不過,縱然有才,若德行也和兒子一般,隻怕於國家也不是幸事。


    想到這裏,容若從鼻孔裏微不可聞地哼出了一聲。


    好在這時大家注意力都在蘇意娘身上,除了蕭遙微微側首,似有心似無意地看了容若一眼,倒也沒有別人發覺。


    那位王公子猶自目注蘇意娘,不肯轉一下眼神,根本不曾發現,一瞬間別人對他露出的敵意,縱然發現了,想必他自恃身分貴重,也並不放在心上。


    蘇意娘輕輕舉步,來到王大公子麵前,襝衽做禮:“賤妾本想一一敬酒,不料慢待了公子,就此賠罪,還望公子海量包容。”


    王公子身子往前一傾,雙手去扶。


    蘇意娘不著痕跡地往後微退,讓他扶了個空。


    王公子猶自雙目盯著蘇意娘:“不要緊,蘇姑娘豔名我如雷貫耳,剛才看了姑娘跳舞,而今姑娘再唱幾首小曲來聽,什麽得罪的事也都不必再計較了。”


    縱是蘇意娘,臉上的笑都有些掛不住了。這人竟將她當普通歌女看待,若是不理,得罪權貴,吃虧的是她;若是聽從,蘇意娘清華之名盡毀。


    她身在風塵,之所以旁人不敢輕侮,皆是她自尊自重,刻意擺出高華氣派,先一步震懾人心,才能經年自保,若是知道她叫一如此傖俗之人羞辱,別的男人少不了要依樣學樣。


    更何況,縱虛與委蛇,用一兩首歌兒應付過去,隻怕到後來,這男人越發無理胡鬧,說不定要迫她當眾唱十八摸這等傖俗曲子。


    蘇意娘正自為難,卻聽一聲大笑,竟是容若拍案而起:“唱歌啊!我最拿手,不如我唱幾首,大家來聽聽。”


    其他船上賓客一起用不屑的眼光望著容若。這年頭,居然有人當著歌舞雙絕的蘇意娘,自稱歌兒唱得好。


    容若卻仿佛在興頭上,挽起袖子叉起腰:“各位,怎麽樣,賞臉聽幾首?”


    那位王公子翻著白眼,瞪向容若:“我要聽的是蘇姑娘的歌,哪裏要你在此呱噪?”


    容若笑道:“這位公子,你就不知道了,若說別的,我不如蘇姑娘,若說到唱歌,還真沒什麽人比得過我。我肚子裏歌兒可多了,調子又新奇有趣,更有一條,旁人不能相比,我能編歌,指著什麽,我都能即時唱出詞來,這本事你們可沒見過吧!”


    容若這話倒也不全是吹牛,畢竟現代歌壇紛爭,明星如雲,各式各樣的歌曲數不勝數,老歌新歌經典歌,什麽都有人唱,連馬桶都有人翻唱又翻唱。


    容若一向自視為能文能舞,能唱能跳,能彈能打,十項全能的優秀青年,唱歌自然絕不是問題。


    隻是在場沒人把他的話當真,那王公子滿臉惡意地望著他:“既是如此,你就以豬為題,唱一首歌來好了。”


    在場有人失笑,有人皺眉,有人冷眼看熱鬧,倒不相信,還有什麽人唱得出豬的歌來。


    偏容若眼也不眨一下,開口就唱:“豬,你的鼻子有兩個孔,傷風時的你,還掛著鼻涕扭扭。豬,你的耳朵是那麽大,忽扇忽扇,也聽不到我在罵你啥”


    他剛開始唱的時候,還有人麵帶不屑,可聽他歌詞奇異,聞所未聞,調子清新,卻又悅耳好記,反而讓人目帶驚異,隻知瞪著他。


    楚韻如、蕭遙,還有蘇意娘都是知樂之人,凝望容若的眼神都帶出深思。


    容若可沒他們這麽嚴肅,動不動想到音樂之道上,隻是唱著好玩,興致起了,隻當這是在仁愛醫院逗老人開心,一邊唱,還一邊動,一會兒雙手做豬耳朵狀在耳旁扇啊扇,一會兒裝成有大肚子,走路一搖一擺。


    眾人從開始的驚奇,變成後來的有趣,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笑的時候,看到容若也是一邊唱一邊笑,一邊笑一邊望著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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