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青色儒衫,衣襟飄飄,明明是男子裝束,那姿容,那眼神,卻又偏偏是個女子。衣衫因為略略寬鬆,顯得人有一種飄然之氣,右手執著一冊書,抬眸一笑,既有女子的輕柔,又有男兒的灑脫。


    蕭遙笑道:“這是拙荊芸娘。”


    芸娘一甩袖子,略一欠身,算做施禮,輕輕一笑,有著十五六少女的天真爛漫,二十三四少婦的柔婉多姿,又有著三十一二女子的嫵媚風流。


    容若與楚韻如都不覺相視一笑,這一對夫妻可真是怪人。


    到新認識的朋友家第一回做客,一個不修邊幅,不整衣理發,另一個幹脆穿著男裝,就這麽瀟瀟灑灑,悠悠遊遊地來了。


    偏他們越是這樣特立獨行,越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讓人想要親近。


    四人在大門前見過了禮,容若正要請他們進來,就聽得身後有人冷笑:“不錯啊!客來如雲,天天有人上門巴結。”


    容若歎口氣,回過頭,衝那向著大門漸行漸近的蕭遠說:“三哥,你也很不錯啊!每天一大早就要出去花天酒地”


    他下麵本還有幾句譏諷之詞,卻忽然間頓住沒說出來。因為正大步走來的蕭遠腳步猛然一頓,臉上流露出極詭異的表情,直直盯著容若身後。


    容若本能地回過頭,卻看見身後的蕭遙,表情也異常古怪,正木然與蕭遠對視。


    良久,蕭遠才步步走近,死死盯著蕭遙半天,忽的詭異一笑,竟然掀衣拜倒,對著蕭遙行了一個極鄭重的大禮:“三弟拜見二哥。”


    古代禮法森然,兄弟在很正式的場合,彼此行鄭重的家禮,也是有的。隻是這禮由蕭遠行出來,這話由蕭遠說出來,真個嚇得容若幾乎沒直接跳起來,伸出手,一會兒指指蕭遠,一會兒指指蕭遙,嘴巴張開又合上,卻是說不出話來。


    蕭遠不理容若的傻樣子,一拜之後,複又站起,麵色冰冷,望著蕭遙道:“我既已行過家禮,你也不至於忘了國禮吧?”


    蕭遙微微苦笑,卻又隨即釋然,果然也屈膝一跪。


    容若從沒見一個人,連下跪都跪得這麽瀟灑。


    “草民蕭遙,拜見誠王爺。”蕭遙語畢,深深叩首。


    家禮弟對兄,隻須跪下,國禮百姓對王爺,卻必要磕頭的。很難想像那不羈的蕭遙會是個守法依禮,對權貴磕頭的人。


    可是蕭遙磕過頭,站起來,卻依舊灑脫得好像剛才不過是屈膝拂去地上的落葉一般。這般人物,外在的折辱,對他來說,好像根本沒有意義。


    容若還在目瞪口呆,身旁卻聽到楚韻如夢囈般的聲音:“你們是越王蕭離和司馬芸娘?”


    容若側首,正看見楚韻如滿眼的熱切、崇拜、激蕩、羨慕,正怔怔地望著蕭遙與芸娘。


    蕭遙同樣神色異樣地望著容若:“你叫他三哥,你的長相也真是眼熟,莫非你是”


    蕭遠冷然道:“還能是誰,你當年走的時候,他還是個不懂事的無知小孩,現在長大了,你就不認得了嗎?”


    芸娘在這個時候低聲地笑:“真是熱鬧得很啊!”


    幾個聲音一連串響起來,容若此時隻覺頭昏腦脹,連聲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回答他的人是楚韻如:“當年越王離京時,你我都年幼,隻是這些年越王的故事,傳遍京都,尤其在閨閣之中,倍受推崇。越王蕭離是所有女子夢中的向往,而司馬芸娘卻是天下女兒羨慕的對象。”楚韻如嗔道:“你縱不知當年的故事,也不該忘了,除了大哥、三哥之外,你還應該有位二哥才是。”


    容若幹笑,拱手作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故事,快些告訴我吧!”


    越王蕭離,是王室的異數,也是王室的一個傳奇。


    他是先帝極寵愛的淑妃所出,出生時淑妃難產而死,先帝因此對蕭離更加憐愛嗬護,對其他兒子多嚴格管束,待他卻素來縱容,養成了蕭離放縱不羈的性子。


    他生於帝王家,卻全然不似王室人。他感興趣的不是權力,不是名分,反而是天上雲彩的形狀,雨後彩虹的顏色。


    他不喜歡上朝,卻喜歡觀雲,他不喜歡問政,卻喜歡看水。


    他愛在大雨來的時候倚在芭蕉樹下,看雨滴怎樣流過葉子。他愛在秋風起的日子呆立風口,看秋風如何拂過樹梢。


    與其整天在朝堂上吵得天昏地暗,先天下之憂而憂,他更愛在風中端一盞菊花釀成的好酒,把酒臨風。


    先帝逝世之後,蕭逸打下大楚國萬裏山河,獨攬大權,其他王族子弟憤憤不平,他卻更加放縱肆意,鎮日悠遊胡鬧,看花賞月,寫詩做詞,遊賞風月,出入青樓。


    天還不亮的時候,朝臣們聚於午門,當朝越王爺卻在霜露沾衣的時分,懶洋洋在某一座青樓繡房中醒來。


    夜色濃重,京中的重要人物們,為名為利,為權為勢,到處忙碌,四處鑽營,蕭離卻在晚霞披肩之時,擠到賭館酒肆,肆意逍遙。


    這樣放縱任性的他,是王室中的異類,卻也因此從來沒有敵人。王家子弟,若要安逸,要麽精明強大如蕭逸,要麽就無為懶散如蕭離,因為在別人眼中太沒用,反而不會受敵視傷害,沒有人害他,沒有人管他,他就更加胡作非為起來。


    他才華蓋世,雖然不用於正途,卻自有旁人不及之處。


    蕭逸入京第一年,全國大考,會試的頭名狀元居然失了蹤,最後細細查去,才知是越王爺閑了沒事,冒名跑到科場裏考著玩,誰知考出了個狀元,自然丟開不管。


    氣得蕭逸把他狠狠罵一頓,關了兩個月,罰去整整一年的王俸。


    兩月期滿,得回自由的蕭離更似要把被困的鬱悶全補償回來一般,沒日沒夜地在外頭玩,隻是總算不敢再刺激蕭逸,沒用本來身分,化名為“聞琴公子”,四處嬉戲,賞美景,擁美人,品美酒,聆美樂,不亦樂乎。


    年少時曾紅極一時,年歲漸長容色衰的三十老妓柳如在青樓被舊情人侮辱,傷心幾欲跳樓,被聞琴公子所救,公子親自作詞譜曲,令柳如手執琵琶四處彈唱,一曲琵琶,竟讓這門前早已冷落的女子,重又在京城紅了三年。


    名妓林清波,琴棋書畫皆稱絕,朝中權貴盡垂涎,公子千金一擲贖美人,得罪七八個當朝重臣,為的不是金屋藏嬌,隻是想成全一個一麵之緣,一詩相交的友人,重新得回多年前青梅竹馬的戀人。


    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公子攜妓泛舟,以荷葉為杯,山水為肴,飲酒看美,醉意濃時,揮筆寫下“五都賦”。文章華美,字句清奇,一時傳遍楚京,弄得京師紙貴,也傳到千裏之外,江洲城中的一位奇女子手中。


    司馬芸娘出身不過是一商賈之門,父親因要附庸風雅,所以請人教獨生女兒詩詞文章。誰知司馬芸娘天生聰慧,一點就通,一學便精,短短三年,換了十幾個先生,竟再也沒有人自恃有能力做她的老師。


    旁的女子學文章也不過是閨閣中的點綴,她卻愛肆意揮灑,與男子品詩鬥文,絕無拘束,不過半年之間,竟是名滿江州。江州的才子名士,若不能與司馬芸娘一敘,在人前都抬不起頭來。


    後來司馬芸娘父母因病故去,留下偌大家財,足夠她一生開銷。司馬芸娘向來無心謀利,索性把生意都轉讓給他人去做,自己廣開家門,結交天下才士,詩酒風流,品評文章。


    司馬家的大門永遠賓客如雲,座中客常在,樽內酒常滿。或琴或簫,或吟或嘯,各種聲音都常常在司馬宅內回蕩。


    世人對司馬芸娘的評價紛紜,有人說她才慧出眾,有人說她放蕩亂,有人說她行為不檢,有人說她特立獨行,或誇或罵,或褒或貶,她一概隻當清風過耳,自行其道。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部五都賦,心中記住了一個據說叫聞琴公子的人,即時神往,生出結交之意。她是個想做便做之人,當時便收拾行裝,前往京城。漫漫三千裏,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隻為對文章的熱愛,竟也一路行來。聽說聞琴公子愛出入青樓,她竟然也委身於青樓,賣藝不賣身,不出一月,她的才名美名,傳揚於京城,果然等來了慕名而至的聞琴公子。


    他與她的第一次相會,被傳成各種不同的版本,在坊間流傳。


    有人說他們一見鍾情,有人說他們一夜風流,更多的人卻隻說他們談了一夜琴,爭了一夜詩。


    自那以後,司馬芸娘就離開了青樓,用回本名,在京城買地開了一處書館,立時滿城名士慕名而至。


    聞琴公子依舊南樓鶯鶯北樓燕,衣襟常帶脂粉香。司馬芸娘依舊愛男裝灑脫,混跡於名士才子之中,爭詩論詞,鬥文比琴。


    可是,不管如何風流肆意,聞琴公子每日必至芸娘書館。不管如何賓客盈門,每天總有一段時間,司馬芸娘閉門謝客,掃榻靜待。


    這樣的日子過了足足半年,楚鳳儀把蕭離招進宮,談到他年歲已長,問他屬意楚家哪位小姐。


    蕭離卻隻說,此生非芸娘不娶。


    一開始,誰也沒把他的話當真。蕭楚聯姻是祖訓,蕭家男子縱心有所屬,隻要娶了楚家女過門,另納妾室便是。


    可是楚鳳儀才一提納妾之事,蕭離當即變色,聲言漫說婢妾,除了芸娘,他絕不會再娶第二個女子。


    楚鳳儀還要再勸,蕭離卻毫不給這位皇太後麵子,拂袖而去。


    次日,蕭離把他的一半封地、爵祿,匯編成冊,獻入宮中。他自己白衣負杖,以王爺之尊,在長街之上,三步一拜,一路拜至太廟,到達太廟時,他額頭、雙手、雙膝,全都磨得鮮血淋漓。


    太廟之旁,卻早已跪了一個身影,倩影纖纖,明眸婉麗,竟是司馬芸娘,聞訊先他一步到了。


    二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跪在了一起。連跪了七日七夜,其間怒雨狂風,衣發皆濕,顫抖的身體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取暖。高空烈陽,無情烘烤,嘴唇幹燥得裂開流血,他們相視的眼神卻依然溫柔。


    最後,蕭離終於成了蕭家第一個付出慘痛代價,打破先祖遺訓,可以娶非楚氏女為正妃的男子。


    楚鳳儀召見司馬芸娘,對她說起王妃的規矩,從此之後,她再不能肆意風流於詩畫中,再不能廣開大門迎賓客,再不能在男子之間爭才名,再不能詩詞文章愧須眉。她要做楚國的王妃,她要守禮守法遵閨訓,她不能讓楚國的王室丟臉。


    司馬芸娘默然良久,出宮後揮劍斬下烏黑長發,令人送給蕭離,自己一人悄悄離京。


    她是司馬芸娘,愛詩愛畫愛文章,愛琴愛簫愛詞曲,沒有了那些風流奇麗名士氣,就不是司馬芸娘。她願為蕭離一生不嫁,願為蕭離長跪不起,願為蕭離九死一生,卻不能為蕭離,不做她自己。


    蕭離聞訊,同樣一語不發,令人把自己的王冠印符、封地爵冊全都送進宮中,一馬單騎追出京城,從此再沒有回來。


    兩個月後,越王蕭離金冊除名,由王爺變為了庶民,可是他的故事,卻長長久久在京城中傳唱,至今已有整整七年了。


    聽完了這樣的故事,連容若也覺蕩氣回腸,久久慨歎。


    同一時間,蕭遙也在一旁,聽蕭遠三言兩語把容若的事做了交待。


    雖然蕭遠說的話肯定不夠客觀,但蕭遙多少也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太後大婚,皇帝私遊,這麽大的事,足夠把那些名儒重臣們刺激到當場暈過去,蕭遙卻僅僅隻是挑了挑眉頭,然後笑著一拍容若的肩:“小弟,以往你在宮裏,我沒什麽機會與你親近,想不到,你是和我一樣荒唐任性之人。咱們今日重逢,必得一醉方休。”說著扯了容若便往裏走,倒似把這當成了他自己的家。


    容若還是第一次麵對明知他身分,卻這般毫無顧忌與他勾肩搭背之人,又喜愛蕭遙是性情中人,心中大喜,滿麵是笑地同他進去。


    司馬芸娘笑著攜了楚韻如的手:“昨日聽蕭遙說起你的琴,我便向往了一晚,今兒一早就逼著他帶我來見你,今日可要好好為我彈上幾曲才是。”


    她半句也不提楚韻如的身分,動作親熱又自然,也讓楚韻如從心底裏生出親近之意。


    四個人前前後後往裏頭走了,獨留蕭遠站在大門前,冷冷盯著他們的背影,良久才冷哼一聲:“果然隻有瘋子才會喜歡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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