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望向她的眼神一片坦然明淨:“請你陪伴性德吧!別讓他太寂寞,雖然他自己不覺得,但正因為他不明白他自己的寂寞和孤獨,所以才更加讓人心疼。”


    蘇意娘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最終無聲。


    容若笑得眉飛目朗:“現在,我要回去找韻如了。”


    他笑著轉身出去,穿過小廳,進了大客艙,看到客艙裏的性德,笑得更加開心,甚至還眨眨眼,做個鬼臉:“性德,以後咱們又多了一個大美人夥伴了,安排她住在你附近好不好?”


    性德站起來,不說話。


    容若知道他的性情,也沒指望他有什麽反應,高高興興笑著跑到船頭,大聲說:“開船吧!開船吧!我們回去找韻如。”


    性德跟過去,忽然叫:“容若。”


    “什麽事?”


    容若回頭,滿臉笑容,滿眼光彩,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眼中的光輝比陽光更耀眼,幸福仿佛就在他的手掌中。


    性德卻再沒有作聲。


    已經走到客艙中心的蘇意娘,在通過大開的艙門,看到容若回頭時,這神采飛揚的一笑,與滿懷著希望和憧憬的眼神,忽然間覺得從身到心,直到手指尖,都冰涼一片。


    容若沒有注意到性德的反常和蘇意娘的神情,他滿心滿意都是快快回去,見到楚韻如,傾訴著溢滿胸膛的真情,心心念念,來來去去,滿心滿腦,都隻得一個名字。


    這一刻,他忘記所有的煩亂,未定的國事,眾人的猜忌,各方勢力的覬覦,一片真心不被明了的痛苦,全不及此時此刻,他心中激揚的興奮。


    這一刻,他真的以為,整個世界都是美麗的,所有的幸福就已在他眼前。此時此刻,他人在天堂,根本不會想到,也許轉瞬間,便會被打下地獄,從此再也見不到那心心念念的人。


    濟州城外,曲江池畔,荒棄的山神廟中,當今的皇後,抱膝而坐,烏發散亂,身上僅僅披了一件普通的綢衣,臉上神色,一片空茫。


    纖纖玉手遞過已經烘幹的衣服:“衣服全幹了,皇後娘娘換上吧!”


    楚韻如徐徐抬頭望去。


    縱然脫了外衫給楚韻如,自己僅著中衣,依然無損董嫣然的美麗風姿。她微微一笑,目光柔和。


    楚韻如有些緩慢地伸手接過衣衫,站起來一件件穿好,目光徐徐往四周一掃,略帶慘然地笑了一笑,悠悠道:“以前容若講起江湖故事,總少不了破廟,晚上少俠、俠女總是錯過宿頭,非住到破廟不可,要是不小心跌到水裏,或被雨淋濕,也總是要到破廟去烤衣裳,原來,這都是真的啊!”


    她的聲音低弱,笑容美麗卻又無比悲傷。


    董嫣然看得心中惻然,低聲問:“皇後娘娘,你為什麽要這樣?”


    楚韻如凝眸望向她,美人看美人,明眸視秋水,良久,方才輕輕問:“你呢!為什麽在這裏?”


    “奉父命沿途保護陛下。”


    她的聲音平和,絕無明顯的抑揚頓挫,這樣神聖重大的使命,說來卻是輕輕淡淡。


    楚韻如聞聲歎息,微微搖頭:“若非董大人的願望,你父命難違,隻怕是斷不肯來的。你就這般看不起他嗎?”


    董嫣然微微一皺眉,並不分辯:“他是君主,我是臣民,我隻要盡了臣民的義務也就夠了,並不想糾纏許多。”


    楚韻如悠然歎息,神色悵惘,徐徐步出小廟,凝望溫柔的曲江:“對我來說,他不是君主,而是丈夫。”語猶未盡,又自長長一歎,歎息之聲,轉瞬被曲江的清風,吹得隨水而去。


    董嫣然見她傷愁之色,心中一動,低聲問:“如果他不是君,還能是你的夫嗎?”


    楚韻如微微一笑:“我是楚國的皇後,但隻是容若的妻子。無論他是君王也好,百姓也罷,哪怕是囚徒乞丐,我也隻想做他一生一世的妻,隻是”她聲轉悲苦:“這一生,再也不能了。”


    董嫣然默然不語,她始終不明白,那個完全沒有本事,遇事隻會躲在女人背後的男人有什麽好。這些日子,她雖一直暗中保護容若,但因懼性德的本領,從來不敢靠近,隻是遠遠跟從,遙遙窺看,根本無法真正知道容若的所作所為,更聽不見容若說的話,隻是知道,容若從來沒有一次,靠真本事打敗過人,所有震動別人的事,不是靠性德教給手下的武功,就是靠他自己的財富地位。這樣的男子,離了權勢,又有何特別,值得如此美麗的女子,為他傷心至此。


    楚韻如遙望濟洲城,幽幽問:“你為何如此不喜歡他?隻是因為他有權有勢?難道生來有權勢,便有罪嗎?隻是因為他武功不高?可是他沒有高強武功,卻有聰明百變的心思,難道是恥辱嗎?你以為他是好色之徒?可是,他明明喜歡你,卻何曾做過半點以勢強逼你的事?你以為他無治國之才,可是他卻能為國家的安寧,把天下權柄拱手讓人。到底是哪裏,讓你覺得他不好?”


    她回首,凝望董嫣然:“如果想要保護他,為何不到他身邊去?如果你想明白我為什麽這般癡心待他,隔著這麽遠是看不到真相的,到他身邊去,看他一言一行,跟他生活在一起,你會明白,即使沒有君權王冠,沒有傾天財勢,他也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她這一邊串的問話,一句比一句逼人,幽幽明眸中,閃動的光芒,竟連功力高深如董嫣然,也不由不轉眸回避,良久,才輕輕道:“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離開他?為什麽,對我說這樣的話?”


    楚韻如凝望濟州城,遙遙思念著城中的人:“因為我知道,他當日與你見過一麵之後,深為你美麗風華所動。我是皇後,豈可不解君心意,縱然心中有些難過,卻不可失國母風範,所以大獵之時,故意拉你上馬車,姐妹相稱。而後知你不是一般女子,而容若又曾誓言說一生隻願與我攜手,天下美人雖多,他縱欣賞喜愛,卻不願據為己有,所以此事,方才作罷。而今我已不能再伴在他身邊,若你能給他安慰,我也安心。”


    她深深一歎,又道:“我知你不是凡俗女子,非財勢權位可以折服,我隻是想請你去到他身邊,隻要真正和他相處一段時間,沒有女子,能不喜愛他的。”


    董嫣然在她身後搖搖頭。


    楚韻如看不見,隻聽得她繼續低問:“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何離開他?”


    “因為”楚韻如心頭一酸,語帶哽咽:“你不要問了,總之我昨晚還發誓要一生一世守在他身邊,誰知天意弄我,如今縱傾盡曲江水,也難再還我清白,我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去了。”


    她心中悲楚,掩麵便走。


    董嫣然忙伸手拉住她:“你去哪裏?”


    “天大地大,總有我可去之處,你既是來保護他的,怎能一直陪著我說話,當然要悄悄跟著他才好。”


    董嫣然暗中歎口氣,卻又柔聲道:“天大地大,卻不是可以任意而去的。請問皇後娘娘,你是要留在濟州,還是離開?若是離開,你身上可帶了路引關文?若無此物,天下諸城,都不會讓你進入。若是留下,皇上必會派人四處尋你,你又往何處去躲?你雖是皇後,但若不想被皇上找到,就絕不可聯絡官府,甚至連楚家都不能找,那你住在何處,以何為生?你身上可帶有銀兩?你可知道怎樣洗衣,如何作飯”


    她這一連串問下來,楚韻如竟是目瞪口呆,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她雖是楚家才女,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還有一身好武功,但生活的基本常識,卻是完全不懂的。以前處處有人為她打點,哪裏要她操心,此時竟被問得張口結舌,滿麵愕然,過了好久,才喃喃道:“無論如何,我不能遠離濟州,我不能遠離他。”


    她說話的時候,珠淚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這無助的模樣,越發讓人心中憐惜。


    董嫣然從懷中取出一串玉佛珠遞過去:“從這裏往東再走一裏,有一座水月庵,庵主與我有些故舊之情,你將此物給她看,她會為你安排住處,並幫你躲過官府的搜查,我也會時時去看望你的。”


    楚韻如將玉佛珠接過來,低頭一看,隻見玉色晶瑩,入手生溫。雖說在宮中,這算不得什麽寶物,但於民間,絕非凡品。心間不由微微一動,這位董家小姐,除了一身高深的武功,身上似乎有更多莫測的玄機。


    恰好董嫣然也在想,這位皇後娘娘口口聲聲對皇帝癡心不改,卻又一心一意要離開他,偏偏怎麽也不肯說原因,到底是為著什麽?


    兩個人對於對方,都有許多疑問,暗中轉了許多念頭,不約而同,深深向對方望去,目光撞個正著,卻又同時一愣。


    董嫣然忙道:“我送你去吧!”


    楚韻如搖頭:“我識得方向,自然能找。你還是去追容若吧!不管你願不願接近他,至少你肯真心保護他,我就感激你一生一世。請你不要擔心我,暫時也不用來看我,最少在半個月內,不要來了。”


    “為什麽?”


    楚韻如神色悲傷:“他一定會為我著急,一定會四處尋我,一定會吃不香睡不好。你日日跟著他,自然都看到了,若是回來,一一對我說,我必會控製不住,再來見他。隻是,如今的我,已沒有麵目再見他了。”


    她含淚凝視董嫣然:“所以,隻要你能保護他就好了,切莫再為我介懷。等時間長了,他不再四處尋我,漸漸不再為我難過,你再來見我吧!”


    說到傷心處,她心中酸楚無比,幾不能成言,最後隻得慘然一笑,轉身向東而去。


    走出十幾步,她卻又止步回頭道:“相信我吧!到他身邊去,你會真正明白,他是怎樣的人。”


    董嫣然默然無語,隻靜靜凝望著楚韻如漸行漸遠,良久,才悠悠一歎。


    皇後娘娘,你以為天下女子的心,都小得隻能裝一個男子嗎?天地如此廣,世界如此之大,詩文之極,武學之峰,音律之美,山河之麗,哪一樣不能讓人一生沉醉,又何必隻記得男女之情。


    他是無能無勇之人也罷,他是大仁大義之士也罷,與我又有何關係,我隻要從父命,守護他的安全,僅此而已。他是君王也罷,百姓也罷,於你是君是夫,於我,卻是水過石壁,永不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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