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風並沒有立刻來找我.而是一連半個多月也沒有一點音訊,仿佛是從這個城市蒸發了一般.我在強烈的思念和好奇中一天又一天地數著日子,整日裏都是坐立不安的度日如年了.終於,在一個陰鬱的午後,我聽到了牆外一陣熟悉的吉他聲在召喚著,立刻就衝了出去,跟著阿風去了"一個地方".一路上,阿風沒有說一個字,隻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急匆匆地向前走著.我也不敢詢問什麽,他那蒼白的臉和冰冷的手已經使我本能地意識到了:那個地方絕對不是什麽好地方,而即將麵對的也絕非什麽令人愉快的事情.走到半路,阿風的手越來越冷了,並且開始冒起冷汗來了,這讓我十分的擔心.實在忍不住試探地叫了一聲:"阿風!"阿風吧回過頭來,對我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實在是比哭泣更加的難看,這真令我心痛!幾乎就想伸出手去抱住他,安慰他了.但這是在馬路上,我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更緊地握著他的手,跟著他走了.目的地終於到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到精神病醫院來.感覺陌生而又隱隱的有些恐懼,這裏,是個什麽樣的時間啊?!我緊跟在阿風的身後穿過那到處都是幽靈似的晃來晃去的病人的院子,心驚膽戰地向更裏麵的重症住院區走去."送你一朵玫瑰花!"突然,一個滿臉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攔住了我的去路.他目光呆滯地傻笑著,手裏拿著兩支狗尾巴草,很討好地看著我."讓開!"阿風不耐地準備推開他."不要這樣."我阻止了他.說實話,剛開始的時候我對這些病人是很懼怕的.但漸漸地,他們那種與人無擾的樣子讓我覺得這以其說是白癡,還不如說是單純了.是的,那就是一種單純,他們隻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去掙名,不去奪利,更加不會去傷害到別人,這不是要遠比那些自詡為正常的,爾虞我詐,唯利是圖之徒要可愛很多嗎?更何況,一個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就瘋掉的,那背後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很悲傷的故事罷.想到這些,我的心就溢滿了同情,最初的恐懼就不那麽多了.我接過那個男人的狗尾巴草,並對他輕輕地說了聲:"謝謝.""你喜歡?"他高興地問,那眼神是一個孩子得到嘉獎的喜悅."是啊!我非常喜歡."他宣告似的手舞足蹈起來."她喜歡呢!她真的很喜歡呢!""對不起!"一個護士急忙跑了過來."沒有嚇著你吧?""沒有,沒有!"護士拉著那個男人準備去病房了,又回過頭來解釋道:"他是不會傷到人的.本來他是個畫家的,因為失戀了才變成這種樣子,也挺可憐的.""哦."我應著,鼻子有些酸酸的.看到他一麵念念有詞的走著,一麵回過頭來衝著我微笑,我想像不出戀愛時的他是怎樣一付模樣?他就愛得那樣的強烈嗎?強烈到一生為之瘋狂嗎?戀愛,會是如此的可怕嗎?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怔怔地發起呆來了."走吧!"阿風溫柔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而不再像剛才那樣具有強迫性了,可見他的心裏平靜了許多."阿風,你要帶我見........"我欲問,又覺得不妥的住了口.阿風的臉色蒼白,目光深沉莫測."別問.你就快要見到她了."她?她會是誰呢?我有一點疑惑,又有了一點明白.如果,那些有關於阿風的傳聞是真的話,那麽,我們將要見到的人就會是阿風的????母親?!答案很快就有了.住院大樓的走廊長長的,似乎老也走不到盡頭.兩邊全是一間間囚籠似的病房,這些房間全部是沒有窗子的,隻有一扇鎖得緊緊的門,門上開著一個可供人觀察的小方孔,不湊近去是看不到裏麵的情形的.但是,病人們所發出的尖叫聲,狂笑聲,大吼聲........卻是根本就無法關得住的,清晰而可怕地,這些聲音混雜著在樓道裏回蕩著.盡管,我在心裏是已經不對那些病人存有偏見了,但這些聲音還是讓我感到害怕,不由自主地,我拉緊了阿風,有些顫抖起來了.“不要害怕,重病區就是這個樣子的.”領路的護士見慣不驚地說.阿風卻不出一聲,隻是非常熟撚地向前走著.很明顯,他來這裏已經是不止一次兩次了的.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我們停了下來.“她今天總算是比較安靜,可以探視一會兒.”護士向裏麵望了一下."不過還是要快一點,免得刺激到她."阿風點了點頭.護士就拿出一把鑰匙來,打開了門,等我們進去以後她又關上了門,留在外麵等著,並未曾遠離.房間裏空蕩蕩的,除了有一張病床以外,就沒有擺放別的家具了.一個非常瘦小的中年女人瑟縮著在牆角,像一個鬼魂般直直的,毫無表情地瞪視著我和阿風,神情極為嚇人.我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的,不禁靠緊了阿風,甚至想開口叫他離開了.阿風卻甩開了我,慢慢向那個女人走過去."媽!"他低低地喊.那女人不認識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反應."媽,我是阿風啊!"阿風再喊,伸手想去扶她."我來看你的."她似乎有一點聽懂了,從那個牆角站了起來,走上前了幾步.我借著亮光,這才發現她和阿風的五官極其相似,雖然她已經憔悴得有些走樣了,但仍然依稀可以看出她曾經的美麗."媽,您坐在**休息一下好不好?"阿風扶住了她,嚐試著讓她坐下來.不知道是他的這句話有什麽問題,還是他的動作有什麽不對勁兒,她像是受了某種刺激似的驚跳了起來,用幹瘦的手狠狠地扯著身上那件條紋長衫,嘴裏狂亂地嘟嚕著:"你不配穿衣服,你是個無恥的賤人!我要撕碎你!打死你......""媽!"阿風一把抱住了她,試圖阻止她的行為."您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可他的母親並不聽他的,一味顛三倒四地念著那幾句話,眼神驚恐不安."求求你!求求你!"她突然跪倒在阿風的腳下,邊叫邊磕著頭."求求你饒了我吧,我不是**啊!徐寧,你聽我解釋呀!"阿風毫無辦法地閉上了眼睛,淚水流了下來.他母親依然淒厲地在叫著,她緊緊地抱住阿風的腿,不停地磕著頭,額頭已經滲出了血絲.這樣的情形讓一直默然旁觀的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撲了過去,按住了她."伯母,伯母,你安靜一下吧!"我像搖嬰兒似的輕輕搖晃著她,逐漸令她平靜了一些.她雖然還是在發著抖,卻已經不再用頭去撞地了."好了,好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柔聲地安慰著她."不會有什麽事情的了.她漸漸地靜了下來,又恢複了那呆呆的神氣.嘴裏含混不清地念叨著一些我們聽不明白的話,她沉陷在她自己的那個世界中,其餘的人和事又似乎不存在了,包括她的兒子????阿風."媽,媽!"阿風叫著,聲音淒楚而哽咽.此時,那個護士推門走了進來."你們還是先回去吧,她今天就這個樣了."我們隻好退了出來."伯母,我改天再來看你."臨出門時,我回頭說.阿風什麽也沒說,隻默默地注視了一會他的母親,然後驀地轉身離去了.他的步子大而急促,我幾乎就趕不上他了.隻一會兒的時間,我們就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門,來到了街上.阿風的腳步依然又快又急,我直跑得氣喘籲籲的,還是追不上他."阿風,阿風!"我喊:"你停一下好嗎?"阿風終於站住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找個地方歇一會吧."我走到他的身邊,溫柔地挽住了他."我有一點累了."他無聲地點了點頭,聽天由命似的跟著我進了街邊的一家小麵館.店裏幽暗而冷清,除了櫃台後麵那個小姑娘在趴著打盹外就空無一人了.我們在臨街的一個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來,我隻要了兩瓶汽水就沒敢點別的什麽東西了,阿風,看上去並不是有胃口的樣子.那個小姑娘不耐煩地拿來汽水後,幹脆就溜得不見影子了,大概是躲到後麵午睡去了.小店裏更是靜悄悄的,算得上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但是,我一句話也不去問阿風,盡管我的心裏早就塞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疑問."你就不問問我什麽嗎?"阿風先開了口."你不奇怪我的媽媽是那樣的人嗎?"我不作聲,隻是用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我知道,他就要告訴我一些什麽了."剛才,你看見我媽媽了.她和你曾經聽說過的一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阿風慢慢地說:"而我的爸爸,也就真的是一個酒鬼,至於我自己????"阿風頓住了,足足有幾分鍾之久,他才咬牙切齒地道,"至於我,應該說是一個野種才對!"我吃驚地捂住了嘴,才沒有驚呼出聲."我的家庭很奇怪,很齷齪,是不是?"阿風笑得古怪."你想不想聽一個家醜?"他不等我表示什麽,自顧自地就說了下去:"我媽媽是個很普通的女工,二十二歲那年就嫁給了一個同樣是工人的男人????徐寧.據說開始幾年他們過得挺好的,算得上是所謂的幸福吧!但是好景不常,這一切就結束在一個冬天的深夜,那天媽媽下夜班回來時徐寧沒有去接她,媽媽在半路上就被人一棒打昏了過去.......她,她遭到了**.而且,還是**!"我打了一個寒戰,伸手握著阿風顫抖的手,感覺著他心中強烈的痛苦."我又怎麽會知道這些的呢?"阿風深吸了一口氣."因為我從小就聽慣了徐寧拿這件事不停的來說,來羞辱媽媽,折磨我.""怎麽可以這樣子?"我忍不住低叫."這也不能全怪他,哪個男人遇到這種事情會平靜得了?更何況,還有一個我的存在."阿風苦笑著."那件事情發生的第九個月,我就出生了.本來依徐寧的意思是絕對不會要一個來曆可疑的孩子的,但媽媽和所有才作母親的女人一樣舍不得不要我,執意留下了我.這一下,她的罪過就更重了."阿風再一次苦笑了."我也真是個可疑份子,沒有一點像徐寧的地方,難怪他一看見我就要生氣了.""你不要這麽說."我柔聲勸著,"有很多子女都不全像父親的."阿風看了看我,眼中有淚光閃動."也許吧.反正徐寧也不去驗血什麽的,我想他是不敢去麵對那個奇恥大辱罷.他隻有把自己沉迷在酒精中,天天喝得個爛醉如泥,然後就肆無忌憚地罵媽媽,揍我,把那件事弄成了一件公開的秘密,鄰居們天天在我家門口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的,這使他更加的不好受了,喝酒喝得更厲害了,對媽媽的打罵就更凶了起來,弄得她出門都不敢抬頭了,每天都是恍恍惚惚的,最後連笑也不會了.而我,從小有的就隻是徐寧的拳頭,媽媽的淚水和別人的——?歧視."我靜靜地聽著,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他.他的遭遇是那樣的悲慘,一切語言上的東西在此時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了."就在我十歲那一年,媽媽終於給逼瘋了."阿風開始劇烈地發著抖."有一天,我和鄰居的幾個小孩打架,因為他們罵我是雜種.我狠狠地揍了他們一頓,他們的父母就找上門來用很難聽的話罵媽媽,媽媽先是默默地聽著他們罵,到後來,她突然就扒光了自己的衣服,狂笑著跑了出去.她瘋了......"“阿風!阿風!”我叫著阻止他,"不要再說了."阿風停了下來.全身顫抖著,呆呆地出著神,沉浸在可怕的回憶之中難以自拔了.我轉移著話題地問:"那?——徐寧呢?""他?今年四月份死了.所以我就回來了."阿風嘲諷地笑了笑."我也許不是他的兒子,但卻隻有我給他送了終."我有幾許黯然了.突然覺得那個徐寧其實也很有一點可憐的,想必他還是很在乎阿風的母親的,否則他也不會用酒精來麻醉,折磨自己了.而且,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他也沒有要求離婚.或者,這場悲劇的根源就是因為沒有離婚吧,若兩個人就此分開了,可能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阿風也不會從小就如此痛苦了."這就是我的家世,很精彩吧?!"阿風低聲說,打斷了我的沉思."我不是什麽瀟灑的歌手,隻不過是一個身份不明的野種而已.你現在了解我了,應該對我這種人隻有歧視了吧!""為什麽要歧視你呢?"我急忙說:"這又不是你的錯."他疲憊地搖了搖頭."曾經聽到有人說過:'憐憫隻是半個公平.'這話一點都不錯,我從小就受夠了別人的可憐,也恨透了那些所謂的好心人.所以,請你千萬不要可憐我,我受不了的,尤其是你的憐憫."他的神情很落寞,很悲涼,我心痛了.我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誠懇地望著他."不,我一點也不憐憫你."我說."那你——?""我隻是很?——愛你!"我溫柔而肯定地說.然後,我溫柔地攬住了阿風的頭,全心全意地,我獻上了我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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