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可人掛了電話便準備去尹氏,剛換好衣裳,梅姨便上來了,“尹小姐,你母親過來了。殘璨睵傷現在在樓下客廳坐著。”


    她怔仲了片刻,才說,“泡壺六安瓜片吧。我一會就下去。”


    梅姨點頭應下,輕聲掩上門,退了出去。


    這寬敞的屋子裏又隻餘下了她一個人。


    她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妝容精致的臉,青絲,雪肌,紅唇。這一刻,她甚至記不清,過去的自己有著怎樣的麵容。


    過去的時光,終究也隻是過去了。無法回溯,也無需再回溯。


    好半晌,她才收回目光,拿出香水在手腕處和耳後輕輕噴上。這些日子,她將用了十年的no.5換成了這一款creed的香水。深深地吸聞與仔細分辨之下,還能聞見些許煙草的氣息,這氣味,叫她覺得安心。


    就像是某人身上的氣息。到最後,她能留住的,或許也僅此而已。


    前些日子,遲宇新晚上摟著她的時候,突然輕聲問,“換了香水?”


    “原來的膩了。我也是喜新厭舊的人呀。”


    遲宇新沒理她的玩笑話,隻將她摟得更緊了些。他的臉,埋在她的發絲之間。呼吸沉穩,溫熱的氣息撞上自己的肌膚。


    那一刻,她抓著他的衣服,幾乎就要失控。


    黑暗之中,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表情。於是一切都成了秘密,掩埋在這靜默的黑暗的時光之中。無法尋回,見不得光,永遠不會被知曉。


    何可人穿著小黑裙,珍珠項鏈,一頭青絲披散至腰間。白希的肌膚,嫣紅的唇。在化妝品的勾勒之下益發精致的麵容。事到如今,似乎隻有在這樣的假麵之下,才能安然自若。她慢慢下了樓,看著與她幾分相似的尹芬坐在客廳的沙發之上,慢條斯理的喝著茶。


    “這茶不錯。”尹芬見著她,抬眉,又抿了一口杯中的茶。


    “你以為在這還能尋著錯的茶?”何可人冷聲開口,“說吧。有什麽事?”


    但凡遲宇新這裏有的,都是最好的一切。


    “怎麽?來看自己的女兒還需要理由?”雖然如是說,但是從她的臉上,卻連分毫的溫情都看不到。


    所謂的母女,所謂的血肉相連,有時候,隻是一場冷笑話。


    “怎麽?你是要演八點檔的狗血家庭劇?”何可人的目光更冷了下去,毫不掩飾的譏諷語氣。“不過,很可惜,我沒這個閑情逸致陪你演下去。有什麽話就直說。當然,如果是關於尹氏的事情,那就不用說了。”


    尹芬眉毛跳了跳,抿緊了唇,半是自嘲半是嘲弄的語氣,“看來,我果真是教出了一個好女兒……”


    “我還真得感謝這麽些年,你言傳身教,教會我所謂的母女情血緣情深都是狗屁。不然,我可能還會有那麽一丁點猶豫和不忍。”何可人聽著她那番話,唇邊泛起嘲諷的笑意,神色冰涼,一絲情緒的起伏都無。那些最黑暗的陰暗的情緒,都躲在心底最深處,由著它們生根發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長成蒼天大樹。


    她被薑瑜囚禁在那個地下室的時候,黑暗的地下室裏,尹芬對她說的卻是,你就待在這裏也挺好,省得同我一起勞累奔波。這話說得,多麽恩重情深。可終究不過是個敷衍的借口。不過是將她當作了一枚棋子,換來最後的利用價值然後棄之。


    後來,她跟遲宇新在一起。尹芬也一直是那般淡漠模樣,隻是有時候卻百般叮囑她,要她將遲宇新哄好。


    在這個生育了她的母親眼裏,她也隻是一枚棋子而已,再無更多。


    這般想著,何可人突然覺得累了,她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側過頭看著玻璃屋子外的景致。陽光正好,院子裏是修剪齊整的灌木叢,再遠一些,是高大筆挺的水杉。兩隻藏獒躺在院子裏曬著太陽。陽光照進屋子裏來,落進瞳孔裏,刺得眼睛發疼。


    “我給你一筆養老費。以後,尹氏與你無關。”她慢慢轉過臉,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是堅毅與決絕,“你沒有管理企業的能力。你應該也清楚知曉吧?這些年,如果不是我和遲宇新,尹氏早就完蛋了。無論你是賣女兒還是賣自己,僅憑你自己,都拯救不了。”


    “我和明安,與你不同。你是沒有才能,而我們,是沒有興趣。”


    何可人站起身,“我沒什麽和你說的了。你走吧。”


    “可人!”尹芬也隨著她站起身。


    何可人隻覺得心中堵得慌。並非是沒有過溫情的時候。在何光耀尚未同尹芬離婚時,自己也有著一個完整的家庭,父慈母愛,她都曾經有過。


    那時候,何可人總在何光耀下班回家後騎在他的肩頭,還不忘揮著手喊,“駕~騎大馬咯~”尹芬便站在門邊,微笑看著父女兩個人的遊戲。


    隻是,所有的父愛母愛,在他們離婚後,便瞬間煙消雲散,再也追不回。


    而那些過去,每每回想起,都隻覺得,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夢醒之後,一切都消散殆盡。


    “若你能接受,所有事情到此為止。若你不能接受,那麽,好自為之。”何可人沒回頭,沉聲說。


    很多很多的話,終究是再也沒有了說的必要。


    她徑自去了餐廳,對早已等在餐廳將早餐準備好的梅姨說,“送客吧。”


    梅姨回到客廳的時候,尹芬依舊站在那裏。逆著光,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您請回吧。”


    尹芬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坐在餐廳裏從容地吃著早飯的何可人,目光益發暗了下去。停了好一會,才出去了。可電換去下。


    梅姨一直送她出了院子,才折回來。雖說她已經年紀大了,但這些個事情,都還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的。


    餐廳裏,何可人身形筆直地坐著,慢慢撕著麵包,吞咽著。動作優雅。隻是,那表情卻跟僵在了臉上似的。


    即便是以為已經刀槍不入了,但終究……也還是介意著的吧。


    梅姨看著,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


    何可人早餐後要去尹氏,一路上,她沉默地開著車,經過鬧市區十字路口時,她停下車等著紅燈。有一家三口在過人行橫道,丈夫將小女兒抱在懷裏,另一隻手牽著妻子的手,時不時說著些什麽,兩個人都笑著。她一時竟看得呆住了,那三人走出了好遠都沒能將實現收回來,直到身後的汽車開始摁喇叭,她才回了神。


    這樣俗世的溫暖,她這一生,或許都不會再有了。


    但是,又能怎樣。


    隻要活著……就還好。


    尹明安現在已是做的有模有樣,西裝筆挺,神采奕奕的模樣。何可人見著這模樣,多少也安了心。


    “中午要一起吃飯麽?”秘書給她端了杯咖啡進來,尹明安停了手中的筆,問道。


    “不了。我還有約。”


    尹明安從座位上起來,在何可人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凝視著她的臉,“精神不對嘛你。出什麽事了?”


    “沒睡好。”何可人淡淡回,捧著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你這邊呢?一切都還好吧?”


    “我做事,你還不放心?”尹明安玩笑似地說,一臉不正經的樣子,“周延快畢業了,我準備讓她繼續待在企劃部。你說呢?”


    何可人手指輕輕扣著杯沿,眉目暗了暗,“公司是你的。你自己做決定。”


    眼睛有些酸,抬眼看著照進屋子裏的強光,益發的疼,幾乎就要流下淚來。這是當初待在那終日不見光的地下室裏所留下的後遺症。


    尹明安見她這副模樣,不動聲色將輕紗的窗簾拉上。


    “要著手準備婚禮的事情了吧?”


    何可人聞言,抬眸看著尹明安,不解的模樣。


    “遲宇新已經聯係了法國的設計師,為你量身製作婚紗。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尹明安見她這模樣知她還對此一無所知。


    何可人的怔了片刻,就連動作也頓在那裏,好一會,才抬眸,杏眼之中是璀璨如琉璃的光芒,輕輕笑開,“這傳出去,可得叫多少人鳴不平和羨慕嫉妒恨~”


    豔麗的笑容。微微拉長的語調,慵懶的蠱惑意味。


    隻是,越是這副模樣,卻愈是叫人心裏沒底。


    “以後,不管尹芬怎麽說怎麽做。尹氏都是你的,不要交給她。”她收起方才的表情,一臉正色。


    尹明安微微俯身,輕輕攬了攬她的肩,“你費盡心血所維護的這個公司,我怎麽可能拱手讓人。”


    何可人拍了拍他的腦袋,“我們明安也是個大人了呀。”她笑意盈盈地起身,“我還有約,先走了。”


    “姐!”明安亦站起來,喊住了她。


    她疑惑地轉過頭去,卻見尹明安一步一步走上來,然後將她環進懷裏,“這一生,我都不會背棄你。隻要是你想要的,即便是拚盡全力,精疲力竭,我也會做到。所以,從現在開始,你什麽都不用背負,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會為你保駕護航的。”


    尹明安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在耳邊堅定的響起來。


    這就夠了。


    那些龐大的紛雜的情緒幾乎就要將她淹沒。她忍了許久,才使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


    何可人輕輕拍了拍尹明安的背,“我都知道。我已經沒有需要背負的了。你呢,把尹氏經營好。遇到愛的人,就要努力愛。我就很知足了。你看,我現在不是過得很好麽?”


    父親過世之後,尹明安便寄住在尹芬家裏。彼時,陪著他,照顧他的,多半是何可人。尹芬每每回到家裏,總是臉色不好,動輒便發火。所以,他倒是寧願尹芬不在家。


    那一日夜裏,他夜裏起床,便聽見客廳傳來何可人和尹芬的爭執聲。透過門縫,他看見何可人一臉怒火,“送進寄宿製學校?這就是你作為姑媽的做法?”


    “帶你一個我都忙不過來了,你以為我能照顧的了你們兩個人?”


    “照顧?明安前兩天發燒你知道嗎?我之前的腮腺炎你問過嗎?什麽都不關心什麽都沒做就別說得好像你費了多少心思一樣!”


    平日裏的何可人是溫柔的開朗的從不與人爭執的,這是尹明安第一次看見她這般盛氣淩人的模樣,同她自己的母親對峙,僅僅是為了自己。


    那之後,尹芬沒有將他送去寄宿製學校。他並不知曉尹芬與何可人達成了怎樣的協議,隻是,這之後每天晚上,何可人都要去餐廳打工。何可人不放心他獨自待在家裏,便帶著他一起,讓他坐在餐廳角落的桌子上寫作業。


    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是何可人在保護著他,而如今,他也想護住她的安寧。


    到jessica的店裏時,jessica正在翻著畫冊,見到何可人,她站起身,“走吧。咱們去樓上。”


    jessica這店麵分上下三層樓。jessica平日若是忙的時候,便住在三樓。何可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


    jessica煮了咖啡端過來,“你那衣裳,不是急著要麽。怎麽到現在也沒來取?”


    “暫時用不上了。就放在你那吧。”


    “婚禮的事情呢?怎麽樣了?”


    何可人捧著馬克杯,被子的溫度傳遞到手指上,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也不知道是誰之前不待見遲宇新的。這會怎麽又轉了風向了?”


    jessica微微笑了笑,“有時候想想,所謂的愛情也是靠不住的。每天出軌離婚的人那麽多,當初在一起時,也沒有人會想過彼此會走到這一步。即便是那個負心人,多半也相信自己能矢誌不渝。無論感情還是人生,處處都充滿著變故。最重要的事,不是被愛過,而是不離不棄。”停了片刻,她接著說,“不管遲宇新這人多麽不讓人喜歡,至少,他沒退縮沒躲過,反而是堅定的逆流而上。這一點,我不得不說,我很佩服。”


    永不退縮,無論發生什麽,我一直在你身邊。這種話,誰都會說,但真正能做到的,寥寥無幾。


    jessica一直不待見遲宇新,能說出這話來,已是不容易。


    何可人側過臉,看著窗外。遠處,是藍的透徹的天空,大朵大朵的雲飄在天空。無論世事變遷,這頭頂的天空,總還是沒有變的。


    “那看來,遲宇新也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如果不是,你怎麽會堅持在他身邊呢?”jessica也不拐彎抹角,直來直往的說。


    jessica一直以來總是勸她,說她不該這麽活著,不該這般待在遲宇新身邊。她卻隻當耳旁風。


    “不是我堅持待在他身邊……”何可人輕聲說著,下一句,卻是牛頭不對馬嘴,“一直不去深思,一路曖昧敷衍著的事情,也終有一天不得不去麵對吧……”


    jessica一臉不解看向她。


    她卻不願再繼續說下去,轉了話題,“中午吃什麽?早飯沒怎麽吃,這會餓了……”她往後靠去,眼睛彎成月牙狀,笑容像是冬日裏的陽光,渺遠的不真切。


    “前幾日,店裏那小姑娘帶我去了一大排檔,味道不錯。就怕你不習慣。”


    “說什麽呢。那走唄。”


    兩個人在大排檔點了幾份川菜,一紮生啤。何可人將兩個人的酒杯都滿上,“你沒想過回德國嗎?”


    jessica一臉坦然,“也許以後的某一天,我會回去。但是到目前為止,我都還沒有過這個念頭。”


    何可人勾了唇,笑容很淺很淺,隔著霧氣蒙著紗似的。風一吹就會散。她喝了一口酒,冰涼的酒順著喉嚨灌進胃裏。


    jessica也跟著喝了一大口,“所謂的家鄉,其實也不過是因為那個城市有著對自己而言重要的人在。所以,我沒有故鄉,自然也就沒有執意要回去的念頭。”


    這道理,她自然是懂得的。


    jessica年幼時父母因事故離開人世,她一直寄宿在親戚家裏。等成年後,便義無反顧的離開。對她而言,那個城市,那個國家,都並沒有可留戀的。


    就像這麽多年,她始終不肯再去臨濱。也不過是因為,那座城市承載了她最不堪回首的過往。


    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隻戀長安某。


    便是這樣了罷。


    jessica心知此時何可人有心事,卻不肯吐露出來。她明白何可人不願說,也就沒追問。16022443


    酒杯相撞的聲音清脆悅耳。


    空氣中彌漫著川菜辛辣的氣息。


    而何可人的眉眼,盛滿了水似的,黑白分明,讓人總錯以為,隨時會落下淚來。


    分別時,何可人輕擁jessica,她的紅唇輕啟,在jessica的耳邊輕聲說,“那麽,再見了。”


    jessica愣住,要問的話還未問出口,何可人已經轉身離開,鑽進了車裏。


    車子揚長而去,最終在視野之中完全消失不見。


    何可人來到機場的時候,薑子期已經等候多時。見著她,薑子期什麽都沒問,隻說,“我跟在法國的朋友聯係過了,她在普羅旺斯有一處住宅,我們可以去那裏。你說怎麽樣?”


    何可人點頭,“那好,就這樣吧。”


    薑子期看著她,完美的側臉,頭發鬆鬆地挽在腦後,慵懶的模樣。他一時看得怔住了,許久,才移開了目光。


    遲安然的電話是在這時候打過來的。


    “你今天能不要跟我哥過來嗎?”遲安然毫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的說。


    想必是遲宇新提過要帶自己過去。


    “不管怎麽樣,我都沒有辦法喜歡你。我父母也是。我不想這個生日要一直麵對著自己最不想見的人,不想連生日過得這麽不開心……”


    遲安然還準備說些什麽。


    何可人卻不願再聽下去,打斷了她的話,“我今天很忙,不會過去。”


    電話那邊沉寂下去。


    何可人的語調冷冷清清的,“既然是你的生日,我會送你一份禮物。你會喜歡的。那麽,再見。”


    然後,不等對方說話,掛掉電話。


    隻餘下電話那邊,遲安然握著手機,一臉的不明所以。


    白天出門的時候,她已經同梅姨說過,自己中午晚上都要在外麵吃,也讓梅姨記得告訴遲宇新,自己今天不去遲安然那邊了。


    當時,梅姨看著她,目光溫柔而憐憫,“既然不想去那就不去了吧。我會跟他說的。”


    念及此,何可人勾起唇角,自嘲地笑起來。她將手機關機,掏出電話卡,將那電話卡一折兩半,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


    那麽,清河城,再見。


    再見,所有的舊時光。


    再見,遲宇新。


    是誰說過的,再見,即是再也不見。


    當飛機升上三萬英尺的高空,何可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的藍天和浮雲。愛,是三萬英尺的孤單。


    她閉著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半夢半醒之間,她察覺到身邊的薑子期替她蓋上了毯子,小心翼翼的動作。


    那一瞬,她想起的,竟然是遲宇新那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沒有任何情緒,黑眸靜靜凝視著自己。鼻息之間,似乎還能聞見遲宇新身上的氣息,若隱若現的煙草味。


    她從未想過,自己在離開遲宇新的時候,會是如此的萬般不舍。


    十年,這時光說短也短,短到連傷口愈合都來不及;說長也長,長到自己由著那人融進了自己的生命裏。


    夢裏,有個男孩子,眼睛大大的,麵容與遲宇新有幾分相像,可是和遲宇新不同,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六月的陽光,明麗的溫暖。


    每每看見她,總是會敲她的腦袋,說著“我們家小可可”呀。


    隻是,卻讓人沒法討厭。


    夢斷斷續續的,零碎不堪。


    直到薑瑜站在她麵前,一臉的嘲諷,“你害死了遲宇新的哥哥,遲宇軒。怎麽,做過的壞事就全忘了?”15eav。


    何可人驚得一身冷汗,猛地睜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身旁,薑子期察覺到她的動靜,轉過臉,一臉關切,“怎麽了?”


    隻是,薑子期那一張像極了薑瑜的臉卻讓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就連唇色都褪了去,眼睛因為驚恐睜得有些過分的大。好半晌,她才緩過神,深深地呼吸,一邊擺了擺手,“沒什麽。”


    薑子期已讓空乘端來涼水,他將杯子遞到何可人手上,溫聲說,“喝點水吧。”


    等何可人情緒穩定下來,他亦望向窗外。大片的浮雲漂浮在藍天之上。方才,從何可人看見他時驚愕的眼神中,他多少也能猜出,她定是坐了與薑瑜有關的夢。這麽想著,薑子期突然問道,“為什麽願意我陪你呢?”


    何可人已然恢複了平日裏妖冶的模樣,眉眼之中都是蠱惑,“你不是想要贖罪麽?我給你這個機會。”


    “那麽,感謝之至。”薑子期亦笑,眼神又溫柔又悲涼。


    而這一天夜裏,清河城卻並沒有那麽安寧。遲宇新的人幾乎要將這清河城掀過來翻了一遍。動靜之大,就連遲家老宅都得知,何可人不告而別,隻帶了幾件簡單的衣物。所有遲宇新送給她的禮物以及訂婚戒指,都留在了遲宇新的宅子裏。


    遲夫人聽聞這消息,安了心的模樣,“她總算是知趣。不然依著宇新那性子,我們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遲安然剛洗完澡出來,聽見這話,愣住,半晌沒動。白天和何可人通電話時,何可人口中的,她會喜歡的生日禮物,便是如此了吧?


    遲安然抬眼看著客廳裏的掛鍾,已經快淩晨一點了。現在的遲宇新……也一定沒有睡吧?


    她默默地回到房間,撥通了遲宇新的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起,聲音有幾分嘶啞,卻是異常清醒的,一聽便知他還未睡。“安然,什麽事?”


    能有什麽事呢?不過是想知道,此時此刻的你,睡了沒,在做什麽。對於何可人的離開,有多在意。很多話想要說想要問,卻都哽在喉嚨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最終,遲安然隻是搖了搖頭,什麽都沒問,隻說,“沒什麽,就是想跟你說,早點睡吧。想要做的事情,明天做也可以的。不用急在這一時。”


    隻是,就連她自己也知道,這些不過是廢話。他執意要做的事情,無論旁人怎麽說怎麽勸怎麽做,他都不會改變。


    “我知道了。你睡吧。”


    雖是這麽說,但這語氣,一聽便知是在敷衍。


    遲安然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恩。晚安。”


    “晚安。”遲宇新說完這話,便掛了電話。


    聽著手機裏嘟嘟的斷訊聲,遲安然依舊緊握著手機。如今,他心心念念的是那個突然從他生命裏消失的女子。那我呢?她想問,卻明白,自己早已沒有立場去詢問。


    當初,他寵她疼她,即便她想要的是天上的星他也願意去費盡一切給她的日子,終究是一去不複回了。


    這麽想著,她伏在枕頭裏,低聲念著,二哥,我要怎麽辦才好呢……


    而此時,遲宇新沉著臉,臉色冰冷,像是數九寒冬最深重的冷氣籠罩著他。他坐在偌大的客廳裏,周身覆著寒氣,不發一言。


    梅姨陪在一邊,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安靜地待在一邊。


    王昊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鍾了。彼時,梅姨正靠在沙發上昏昏欲睡。


    “何小姐是今天下午的飛機。目的地是巴黎。下一班最早去巴黎的飛機是淩晨五點多的。要派人去找嗎?”


    “訂一張機票。我自己過去。”遲宇新沉聲說,冷峻的麵容掩映在琉璃燈光之中,“你回去吧。我自己去機場就可以。”


    梅姨已經醒了,她看著王昊走出去,同他點頭,“路上小心。”


    王昊出去以後,遲宇新轉身就要回屋,梅姨略微猶豫了一會,她還是開了口,“這麽執意要找她?”


    遲宇新緊抿著唇,沒說話。


    “安然這些日子,瘦了不少……據說也不怎麽吃飯,整日裏鬱鬱寡歡的。”安然終究是梅姨看大的,也是看著遲宇新和她兩個人相濡以沫走過來的,所以,梅姨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這番話。


    遲宇新的眉頭緊鎖,目光益發暗了下去,打斷了梅姨的話,“事實上,不是可人需要我,是我需要她在我身邊。所以,這種話,不要再說。”


    遲宇新自小便很穩重,凡事都無須父母操心。畢業後,他拒絕了回到遲氏工作,而是自己創建了景清國際,一路走到今時今日,成為這清河城中最有勢力的存在。唯一讓遲家兩個老人煩心的便是他與何可人的交往。


    如今,向來自負的他肯說出這番話來,想必是心裏已經下了狠心。


    梅姨垂了眸,“我知道了。”


    遲宇新卻沒再說話,徑自往屋裏去了。頭頂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拓在這大理石地麵上。梅姨看著他進了屋子,才回過神來,低低的歎了口氣,將這屋裏的燈一一關掉。房子陷入黑暗與死寂之中,隻有客廳的掛鍾,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遲宇新回到房間。房間裏的所有一切都還在。與早晨他離家時並未有多少不同。一邊的櫃子大開著,放滿了他送給她的禮物。他送的,她一樣未帶。


    他一個一個看過去,這才發現,這其中少了兩樣。那一對耳墜和手鏈。


    遲宇新凝視著那一排排禮物。對她而言,他與她之間不過是十年的光陰。於他,卻是一生。


    屋子裏隻開著壁燈。曖昧不清的光線。他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書桌上依舊放著那一本《白夜行》。封麵的邊角處已經有些泛白,一看便是經常翻閱。他單手撐額,隨意地翻了幾頁。


    何家那邊,顧錦言依舊守在醫院與何氏。這段日子,可以說是何氏最艱難的一段路。她並沒有跟顧錦言走。


    隻是,意外的卻是,薑子期也不在清河城。


    四點多。


    遲宇新並未休息,他開著車,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淩晨的清河城很安靜,暖黃色的路燈照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已經有早點鋪亮了燈,店主在忙碌著。


    電台響起了音樂聲。《ouws.of.love》。是之前何可人一直在聽的歌。


    他多多少少也能夠明白,何可人一直聽這首歌的緣故。


    everywhere.we.go,we’re.looking.for.the.sun;


    nowhere.to.grow.old,we’re.always.on.the.run;


    這便是全部的原因。


    就在他失神的那會。


    在十字路口處,左側有卡車闖了紅綠燈開過來,撞上了他的車子。車子因為受到巨大的撞擊而被衝出好遠。安全氣囊彈出來。


    那一刻,天旋地轉。


    遲安然是被家裏嘈雜的聲音吵醒的,她穿著睡衣睡眼惺忪的走出來,卻隻看見母親一邊抹眼淚一邊催促著大哥大嫂。


    “怎麽了?”才不過五點鍾,並不是起床的時候。


    母親看著她,幾次欲言又止,倒是家裏傭人嘴快,說著,“三少爺出了車禍。現在在醫院搶救。”


    那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卻刺得耳膜生生的疼,夏日的雷似的響徹在自己世界的天空裏。


    她腳下踉蹌了一下,渾身哆嗦著,不得不扶住牆壁支撐著自己,才能讓自己不跌倒下去。好一會,她才穩了心神,“我和你們一起去……”


    隻是,就連這話,都帶著顫音。


    遲安然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房間,隨意扯了兩件衣服換上。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拿了什麽衣服。眼淚蓄在瞳孔裏,用足了力氣才使自己不至於落下淚來。


    不能哭。不會有事的。她不斷地在對自己說。


    唯一清晰地,便是傭人那一句話,在耳邊不斷地回響著。


    淩晨的醫院走廊裏,靜得叫人心裏發慌。頭頂慘白的燈光投射下來,映照在每個人更加慘白的臉上。空氣中彌漫著酒精和消毒液的氣味,刺激著鼻息和神經。手術室的紅燈在閃爍著。遲安然盯著那燈看著。眼圈已經泛紅。她的雙手緊緊交握在胸前,指甲掐進了肌膚裏,她卻渾然不覺。


    身邊,母親緊緊握著大嫂的手。


    遲宇新低著頭,坐在那裏,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大嫂林希最近剛從國外回來,這幾年,夫妻兩個分隔兩地,隻有逢年過節才能見上麵。隻是現在,大嫂的存在,多少給了母親一些依靠。


    遲安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雙腳都已經麻木了。這期間沒有任何人說話。周遭靜得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偶爾有護士進出,每一次,她都急急的站起來,卻又沉默地坐了下去。走廊盡頭的窗戶外,天色已經大亮,朝霞布滿天空。


    這般濃烈的色彩與景致,卻看得叫人心生悲涼。


    淩晨四點多,在趕往機場的路上出的事故,這一聽便知是為了去尋何可人。方才在家裏,母親便哽咽著罵,“這狐狸精得把我們家害成什麽樣才甘心?”


    可她什麽都說不出來。


    事到如今,她多多少少也開始意識到了,自己或許,是永遠的失去遲宇新了。三哥向來是個涼薄之人,對人對事甚少會做到不顧一切。


    可如今,他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呢?她甚至不敢繼續往下想下去。想得越深入,自己就越沒了希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伴隨著沉悶的聲響,手術室的門被打開,穿著綠色大衣的醫生走出來,“病人傷到了頭部,手術是成功的。但是,能不能夠醒過來就要看病人的意識了。”


    林希緊緊扶著遲太。


    而遲安然站在那裏,動彈不得。


    等遲宇新轉移到病房後,遲安然走到病房裏,看著他躺在全是儀器的床上。他沒了平日裏冷漠桀驁的模樣,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臉色蒼白的幾乎能夠看見他臉上青色的血管。她在他的床邊慢慢地蹲下來,抓住他的手,固執地將手指一點點插進他的指縫裏。


    十指相扣。卻也隻是她的一廂情願。


    這一刻,她終於無聲的落下淚來。


    “三哥,醒過來好嗎?我什麽都不要了……隻要你醒過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願望,終究落了空。在她生日的隔天,他終於用行動清清楚楚地告訴了所有人,即便何可人離他而去,他也要將何可人找回來。


    遲宇榮和遲太站在她身邊,看著她這副模樣,遲太幾次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拉著遲宇榮一起走了出去。


    林希出去買了早飯回來的時候,見著母子兩人坐在走廊上,也沒多問,隻將一次性飯盒打開,塞到遲太手裏,“媽,多少吃點。”


    遲太握著筷子,握了一會,終究放了回去,“我找過何可人。讓她別誤了宇新。”


    這話說得突然,遲宇榮握住她的手,想要勸些什麽。遲太卻長長歎了口氣,“那孩子同宇新一個模樣,傲氣的很,又伶牙俐齒的。我壓根說不過她。哪知道……”


    林希在她身旁坐下,“媽,您也別自責了。或者,您不說,她也還是會走,宇新還是會去找。現在最重要的是宇新。就算是為了照顧宇新,您也該把身子養好了。這家,還得您撐起來呀……”


    聽聞這話,遲太點了點頭,低著頭,慢慢吃起來。


    這一次遲宇新出事,家裏誰都沒敢跟老爺子講。池慶平如今已是七十多歲,本就年事已高,身子骨本又不利落,前些日子就因為遲宇新執意要與何可人結婚的事氣得心髒病發作。哪裏能經得起這三番五次的刺激。


    而此時,薑家那邊,因為薑子期不告而別的事情,薑靖華大動肝火。而薑瑜聽到這消息時,臉色驀地暗下去,她將手機扔到辦公桌上,盯著一旁的設計圖稿,眼眸之中是最深沉的黑暗。


    那麽。且讓我看看,你能帶她逃到哪裏去?


    現在除了她的薑瑜工作室,那個德國女人jessica創建的工作室,並不比她遜色多少。甚至說,單論設計的話,對方比她要出色很多。但是,這個世界所需要的,並非隻是才華。


    她手中的人脈和財力,足以使她走得比對方更為長遠。


    而財勢,才能使她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所以,當年何可人被她囚禁起來時,即便尹芬得知這消息,她給了尹芬一個大單以及資金上的幫助這兩個許諾之後,尹芬也對這一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弱肉強食,這世界本就是如此殘酷。


    當初若不是遲宇新的插足,何可人這一生都隻能成為她的禁臠,無法逃離。不過,現在遲宇新已經躺在醫院裏,生死未卜。


    關心則亂,誰說不是呢?


    念及此,薑瑜勾起唇角,勢在必得的笑容。若是此刻有人能看見她這模樣,定會不自覺的發顫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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