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又是明年。


    劉興治目光閃動了一下,猜測明年的大行動會是什麽,為何郭大靖反複強調明年這個時間點。


    “盡管卑沙山城是南關防線的唯一有力屏障,但我並不需要你們死守到底。”郭大靖掃視了一圈在座眾將,沉聲說道:“如果建虜拚盡全力猛攻,在有可能玉石俱焚的情勢下,你們可以棄城,退進山林,以保存有生力量。”


    說到底,卑沙山城固然險要,但畢竟是孤懸於外,不太可能得到南關防線的出擊增援。


    也就是說,六千守軍有可能麵對建虜的瘋狂圍攻。隻不過,礙於地形地勢,建虜無法把山城徹底包圍,也隻能是攻破占領而已。


    而大黑山,或稱大黑山脈占地很廣,守軍要撤退的話,廣闊的山林


    得地失人,人地皆失;失地得人,人地皆得。


    郭大靖連金州衛城都不去守呢,又怎麽會在乎一座山城。


    他的目的是給南關防線一個緩衝和屏障,是利用山城的險要,給予建虜慘重的傷亡, 而不是死守到底。


    如果是要死守,那就隻能是南關防線, 關係著金州十數萬軍民的生命, 是絕不能退縮的。


    伸手止住了劉興治要說的話, 郭大靖微笑著說道:“郭某相信諸位都有死戰到底的決心和意誌,但整體戰略並不需要如此。請盡量留有用之身, 看到平遼滅虜的那一天。”


    劉興治苦笑了一下,他是要向郭大靖表決心的,但話說到這, 他隻好躬身道:“請將軍放心,末將接下來便在城外山林中布置營地,屯儲物資。”


    “就是這樣,作好備用的計劃。”郭大靖笑著點頭,說道:“據某估計, 建虜可能會兵分兩路, 分別攻打山城和南關防線。南關防線才是死守之地, 火力最強, 兵力最多, 不給建虜以重創, 豈不是浪費?”


    不讓卑沙山城的守軍死戰到底, 郭大靖是巡視完小黑山等地的據點後,才有的新的布署和安排。


    無論是兵力, 還是武器, 南關防線都是最強的。即便如此, 也需要個屏障, 不能讓敵人毫無阻礙地兵臨城下。


    舉個例子:山海關堅固不堅固,留守兵力多不多?但依然要在前麵設寧遠等防線, 就是力求保險, 不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一個山海關上。


    在郭大靖看來, 這有些縱深防禦的意味,比較有彈性, 也更有回旋的餘地。當然, 也會讓來犯的建虜多付出死傷。


    建虜進攻卑沙山城是肯定的,但在攻擊受挫後, 卻未必會傾盡全力,不顧死傷, 一定要攻下才繼續推進到南關防線。


    就象寧錦之戰那樣, 建虜很可能會留兵看住卑沙山城, 其餘人馬前來攻打南關防線。


    卑沙山城的守軍如果出動擾襲, 建虜巴不得敵人離開堅固的山城工事,在野外展開戰鬥。


    對於野戰,建虜肯定還有著很強的自信,也希望能在野戰中擊敗敵人,這是最把握的取勝之道。


    卑沙山城的守軍若是按兵不動,建虜就猛攻南關防線,隻要能夠攻破,那卑沙山城的存在,也就沒有了什麽意義。


    而就現在的建虜狀況,從戰略上考慮,他們發動作戰不會隻是單純的軍事打擊,還應該包含了劫掠。


    說白了,不打沒有收獲的仗,也可以稱之為“以戰養戰”的一種。


    所以,南關防線之後的十數萬百姓,以及種植一年的糧食收獲,才應該是建虜最主要的目標。


    人口能給建虜種地生產,供他們奴役;糧食,則會給他們下一次發動提供物資。


    而且,建虜對於傷亡的承受力並不大,除非是戰略性的決戰,會不惜任何代價。


    但攻打金州,顯然還不屬於什麽決戰,隻是建虜消減威脅的軍事行動。


    所以,在卑沙山城應該是試探性進攻,察覺到是塊硬骨頭後,多半會轉攻南關防線,以達到此次發動作戰的目的。


    郭大靖一番分析下來,劉興治等將連連點頭,有恍然大悟的感覺。


    說起來容易,可要做到象郭大靖這般的細致入微,卻很難。


    對建虜的人力、物力、財力, 糧草物資的儲備情況,以及數次挫敗後所造成的心理變化,沒有充分的了解,難以有如此清晰的判斷。


    “如此說來,建虜的情況已經很糟糕?”劉興治有些驚喜,也有疑惑,並不是十分相信這樣的結論。


    “紙老虎,看著嚇人而已。”郭大靖笑了起來,說道:“頹勢在老奴死前的一兩年就已經顯現,如果老奴不死,現在可能更糟糕。”


    既然說開了,郭大靖覺得可以和眾將更深入地暢談,提升他們勝利的信心。


    “建虜從始至終,也存在巨大的缺陷,一是人口少,經不起消耗;其次則是生產方式落後,管理方式粗暴,導致物資匱乏…….”


    “為何建虜通常一年隻能發動一兩次大規模的進攻,就是因為糧草物資所限。其實,隻要能徹底封鎖住建虜,不給他們搶掠的機會,敗亡是早晚的事情……”


    “攻打朝鮮,是建虜為打破封鎖所不得不采取的行動;同樣,討伐察哈爾部,也是一樣的目的……”


    “但朝鮮國小貧乏,能提供些物資,也很有限,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而去年,遼東的氣候就比往年寒冷,種植傳統作物的島嶼應該感受更深,歉收很明顯。”


    “我不多作解釋,但你們要相信,氣候寒冷、災害頻仍,將持續十幾年。建虜隻會殺戮破壞,哪懂建設經營?他們栽種的糧食歉收絕收將不可避免……”


    “去年有攻打朝鮮的劫掠所得,今年進攻察哈爾部,也會有很多收獲,但建虜也隻是勉強支撐而已。”


    “明年呢,建虜在應對自然災害方麵,依然不會有什麽有效的手段。秋收之後,他們靠什麽撐著,拿什麽再與大明抗衡?”


    經濟危機是新名詞,郭大靖不想說,但眾將也能猜想到,大饑荒會讓建虜的統治陷入怎樣的困境,造成怎樣的大亂。


    “這麽說的話,建虜明年秋後必會有所行動。”仇震泰若有所思,說道:“或者,他們就是幹挺著。”


    劉興治搖頭道:“幹挺著肯定不行,到了開春,估計連種子糧都吃光了,豈不是連耕種都不成。”


    郭大靖含笑不語,他也不認為建虜會在大饑荒中坐以待斃。但東江鎮的日益強大,卻給抄掠京畿帶來了變數,甚至是不會發生。


    除此之外,建虜還有別的辦法來渡過經濟危機,避免崩盤嗎?


    郭大靖換位思考,倒是替皇太極想了幾個辦法。


    繼續進攻察哈爾部,再攻朝鮮,全力攻打東江鎮,也就是東江鎮最大的陸上基地——金州。


    可不管是哪個辦法,對建虜緩解大饑荒的作用都是有限。


    虎墩兔別的本事差勁,可跑起來比兔子還快,未必會有大的繳獲;


    朝鮮也不富裕,就算是敲骨吸髓,也得不到太多;


    與東江鎮死戰,徹底解除後顧之憂,恐怕也不容易。


    特別是如果在今年秋後或冬季的進攻中遭到挫敗,建虜也會意識到,就算能擊敗東江鎮,將是兩敗俱傷的局麵,同樣也不會收獲太多的物資。


    好象,似乎,建虜隻剩下了抄掠京畿這一條路可走。隻不過,出動和留守的兵力會有很大的改變。


    曆史上,建虜抄掠京畿幾乎是傾巢而出,四大貝勒、八大旗主全部出動。但現在,郭大靖不能確定,也認為建虜多半不會這麽做。


    那麽,問題來了。


    建虜如果暫時啃不下金州這塊硬骨頭,也無法徹底擊敗東江鎮,使東江鎮喪失大舉反擊的能力,會留下多少人馬守家呢?


    一萬,估計不夠;兩萬,三萬,差不多是極限了吧?


    建虜的總兵力按六萬算,這是精壯之兵,不算總動員的“男丁七十以下,十三歲以上,無不從軍”,抄掠京畿的就隻有三四萬人馬。


    可別忘了,曆史上皇太極抄掠京畿時,還有很多仆從的蒙古部落的人馬。史載是號稱十萬,郭大靖認為是誇大,最多在七八萬之間,甚至更少一些。


    這樣算下來的話,皇太極要孤注一擲的話,可能是三萬建虜再加兩三萬的蒙古兵抄掠京畿,留守遼沈的建虜在三萬左右。


    正因為郭大靖有這樣的分析判斷,才會覺得當初要直搗黃龍、趁虛發動的設想,有些過於想當然了。


    就算東江軍全軍出動,想擊敗留守的三萬建虜,甚至是總動員之後的四五萬後金人馬,很懸,並沒有太大把握。


    當然,建虜要收縮兵力,盡量保衛遼沈等統治中心,東江軍趁機在別的地方收複失土,取得些戰果,肯定是能做到的。


    但在明金國運的轉折點上,隻取得這樣的一點戰果,又怎麽能讓郭大靖滿意?


    隻是形勢比人強,郭大靖已經竭盡全力,可東江鎮的實力卻無法突飛猛進。


    隻是在兵力上,如果不能從建虜統治區解救大批的遼民,光依靠目前的人口,擴編就已經接近了極限。


    所以,郭大靖要多殺傷建虜,又不能損失太多,就隻能借助於武器上的優勢。而南關防線,則是最合適的殺敵戰場。


    今年建虜若來進攻,就狠狠地打擊,使其打消摧毀金州、重創東江軍的幻想。


    否則,明年建虜還會大舉來犯,以消除後患,才能放心地去遠途奔襲,抄掠京畿。


    或者,建虜留守足夠的兵力,能夠抵擋東江軍的趁虛攻擊,打一場兩麵作戰的戰役。


    “明年最為關鍵,準確地說,是今天秋後到明年冬季,對東江鎮來說,既有機遇,也有挑戰。但機會若有,就一定要抓住。”


    郭大靖待眾將議論已畢,作了總結性的結束,“抓住機會的關鍵就是實力,否則,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可實力包括兵力、武器裝備、戰鬥意誌和技巧,缺一不可。”


    眾將躬身應是,經過這一番議論分析,他們看到了曙光,勝利的希望。而建虜,也已經是外強中幹的形象,完全能夠戰勝。


    …………………


    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


    郭大靖自己有這樣的原則和信念,也傳達並感染給身旁的人,乃至所有的人。


    在卑沙山城休息一夜後,他便向金州衛城行奔而去。


    方正化,方公公,在金州衛城也好,不在也罷,郭大靖已經完全不在意。


    戰爭的勝敗最終還是靠實力,陰謀詭計或許能得逞一時,但卻絕不是決定因素。


    對於曆史的了解,現在也隻能是參考,並不能完全按照原來的軌跡去設計,投機取巧往往會走入歧途。


    “兄弟,在卑沙山城我又挑了十幾個士兵,條件不錯,你再好好調教一番。”劉奇士湊近過來,說道:“到了金州衛城,我再找一些,先給你湊個三十人的親兵隊。”


    “先來二十人吧!”郭大靖笑了笑,說道:“人多了,我也照顧不過來。”


    劉奇士點了點頭,說道:“知道你不缺錢,而錢這個東西,也是最簡單的,能讓人對你忠心效命的東西。”


    “細酒肥羊,紈羅綜綺”、“給裘馬,厚糈之”、“廩餼衣械,過額兵十倍”,這些都是用來形容明將所蓄養的家丁的優厚待遇的。


    說白了,就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或者說是“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就得對我忠心,給我賣命。


    郭大靖含笑點頭,對那個時代的人們的思維觀念,他也隻能遵守。其實,這倒是說明當時的人比較單純,知恩圖報。


    “我其實對每個士兵都不錯。”郭大靖象是玩笑般地說道:“老百姓也一樣,沒苛待過他們。”


    劉奇士對此倒是讚同,但還是補充道:“那還不夠,要更好一些。”


    郭大靖嗬嗬一笑,望著前方奔來的騎士,不再就此事多說。


    前來通報的哨騎帶來了消息,方正化還在金州衛城內,但並不知道郭大靖離城已經不遠。


    顯然,劉興祚是提前給郭大靖通報消息,是見是避,由郭大靖決定。


    “進城。”郭大靖毫不在意,揚了下馬鞭,笑道:“方公公嘛,皇帝派來的,得見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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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哨騎馬上躬身,掉轉馬頭,疾馳而去,入城通報。


    “想好對付的法子啦?”劉奇士隨意地問道。


    郭大靖淡淡一笑,說道:“還要怎麽對付,實話實說,率性而為唄!”


    “那,你可壓著點火氣。”劉奇士還是有些擔心,趙光等人的遭遇,他可是記得很清楚。


    郭大靖一挾馬腹,稍稍加快了速度,抬了下手,說道:“放心吧,大哥。”


    既然是朝廷派來的監軍太監,又是崇禎信任的內臣,郭大靖就把方正化看作傳聲筒。


    有些事情,崇禎可能不了解,才搞成最後悲劇的結局。可要是他都知道,卻不去改變,還那麽冷血刻薄,也就斬斷了郭大靖的最後一絲幻想和希望。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崇禎的悲劇可不是自掛東南枝那麽簡單。


    因為他的失策、無能,甚至是愚蠢,大明天下大亂,多少平民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這個責任,難道是一死就能甩脫的?


    城內的劉興祚得到通報,趕忙率人迎出城來。見到郭大靖也不多問,閑聊了幾句,便引著郭大靖入城,直接前往方正化的住處。


    “方公公的言談舉止,還算周正。”劉興祚邊走邊作了簡單的介紹,“也沒那麽大架子,比較平易近人吧!”


    郭大靖點了點頭,說道:“依你看,是本性,還是裝的?”


    劉興祚垂下眼簾,想了想,說道:“不好說。可依我的觀察,本性居多一些。”


    “不過——”劉興祚說完又提醒道:“到底是天子近臣,咱們小心應付就是。”


    天子近臣又如何?!


    郭大靖微微一笑,點著頭,說道:“放心吧,老劉,我有分寸。”


    劉興祚和劉奇士一樣的擔心,可又沒有別的辦法,還能綁著攔著不讓郭大靖去見方公公啦?


    到了方正化的臨時住所,郭大靖翻身下馬,和劉興祚、劉奇士邁步進院。


    早有錦衣衛入內稟告,三人一路無阻,在錦衣衛的引領下,來到了廳堂。


    “末將郭大靖見過方公公。”郭大靖隻是看了一眼坐在正中的太監,便躬身施禮。


    年輕,體健,行走間步伐有力,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威勢,神態不卑不亢……


    聞名不如見麵,見麵更勝聞名,方正化打量了一下,便露出了笑容,起身拉長聲音道:“郭大靖接旨。”


    郭大靖愣了一下,心中不太情願地跪倒,口稱:“微臣在。”


    方正化掃視了一下跪著的三人,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躬臨禦以來,明法敕罰,急於求治……郭大靖忠以戴君,勇於報國……欽此。””


    郭大靖不是很懂規矩,電影電視倒是沒少看,也不知道對不對,便再拜道:“微臣叩謝天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方正化趨前一步,雙手把聖旨捧到了郭大靖的麵前,笑著說道:“郭將軍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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