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池荷花,微風陣陣,珍珠羅的紗輕飄送來陣陣荷香,伴著不遠處的絲竹聲,明明是極好的天色極美的光景,迪盧木多卻在某一刹那覺得遍體生寒。


    對於英靈來說在英靈座上的時間其實並不難熬,因為時間流速不同一定程度上他們已經弱化了對於時間的感知,並且好歹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所為何事。他無法想象孤獨一人計算著時間守在英靈座上,不知目的不知歸處地存活幾十年,仍能維持住清醒的神智,是何等的執念。


    “這些......”他左右環視,歌姬舞娘,守在不遠處的侍衛婢女,他起初以為是如同征服王固有結界中的士兵一般的存在,現在卻發現是與之截然不同的存在。


    “是朕陪葬的石俑。”很多年以前殉葬製度就被廢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色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俑,婢女太監侍衛一應俱全,取代了殉葬者的位置和他一起永眠地下。


    隻不過他從未想到斷了氣之後還能再睜開眼,身邊的人一個個頂著熟悉的麵容,但一個個都是沒有任何屬於“人”的意誌,要他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否則就如同木石僵立著,變成最原始的石俑狀態。


    他花了六十年,才讓他們有了“人”基本的樣子。


    這個地方是他的豹房,卻又不是他的豹房,向下是他的陵寢,他在那裏推開棺槨爬了出來,向上是皇宮,是鎮國將軍府,無數屋舍宮殿層層疊疊,怎麽走都走不到盡頭。


    與其說他是這裏的主人,還不如說他是這裏的囚徒——蠢蠢欲動算計著毀掉監獄主的囚徒。


    他立了一根石柱,每過一天讓侍衛添一根短痕,每過一年讓侍衛添一根長痕,至今已長痕五十九,過得今日,便要一甲子了。


    多可笑,他生時活了不過三十又一年,死後卻獨享了六十年的長生不死容顏不變,並且沒有意外還要繼續下去,不知終點,硬生生把傲慢狂放的性子磨成了水過無痕的死寂。


    甚至於,他都已不再夢到西北的狼煙滾滾,和江南的煙雨朦朧。


    不是死心了,而是把絕望和怨恨釀成了更深沉的刀劍,一遍遍在歲月裏擦拭磨礪,變成了更為危險的模樣。


    京極彥咂咂嘴,覺得迪盧木多混雜著微妙憐憫的眼神讓他感受到手上發癢。


    “六十年的話......”迪盧木多驀地想到了一種可能,“聖杯戰爭?”


    “朕猜也是。”京極彥露出一個清清淡淡的笑,“所以朕稍微嚐試地做了個實驗。”感謝他那些熱衷於煉丹玄學長生不老到魔怔的列祖列宗以及前朝前前朝等等無數先輩的努力,為他搜羅來了數也數不清的典籍在六十年的時間裏拿來消遣,並且可以需要的時候用以參考。


    迪盧木多沒有問他做了什麽實驗,而是換了個話題道:“不是說要試試我的身手?”


    京極彥斜睨了他一眼,把手裏的最後一把魚食丟進池塘,起身道:“這邊走。”


    仍是漆成朱紅色的九曲回橋,橋頭婢女捧著小盆供喂完魚的陛下洗手,脫下他身上的緋色鶴氅。


    演武場修得精致,京極彥信手抽出一柄長刀掂了掂,昂首笑道:“請吧。”此刻的他麵上才顯出來幾分神氣,恍惚地倒是和那個張狂的少年人有了些重合相似。


    迪盧木多謹慎地打量著青年手中的刀,刀脊平直而刀刃略彎,厚背薄刃刀柄略長,可以單手掌握亦可雙手持握,雖說是他從未見過的製式兵器,豐富的戰鬥經驗也可以清晰地告訴他這種武器的威力。


    紅色的□□出現在他的手上,手腕一卷抖出一朵槍花,腳步輕移攻了上去。


    槍兵的攻勢迅猛而敏捷,陛下倒也不慌不忙地提刀格擋,快六十年的無聊光景,足夠他把自己那一招半式練得爐火純青,好歹也是從皇家教育裏磨練出來上過戰場的,臨戰反應比起迪盧木多的預計好上不少。


    木/倉尖紅影閃爍,和閃著銀光的刀碰撞出銳利的聲響,青年的戰鬥力超乎想象的強悍,完全難以想象他和弱不禁風的小少爺是同一個人,打著打著竟是勢均力敵,迪盧木多的火氣也慢慢拱了上來。


    “接下來可不會手下留情了。”他笑道,一雙眼眸在鬥誌的灼燒下呈現出絢爛的鎏金色,神采飛揚下顯出張狂的戰意。


    眼角下仙女賜予的愛情痣在鍍上一層狂氣反倒更顯得惑人,靈巧而富有力量感的身姿毫無保留地映入京極彥的眼眸,兩道身影交錯,又分開,木/倉尖劃開他的臉頰,刀鋒自迪盧木多的胸口蹭過,血氣混著汗水,混雜出充滿雄性張力的氣息。


    臉頰微微刺痛著,京極彥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真實的痛楚,金眸的騎士眼中戰意凜然,嘴角掛著不自覺的狂熱笑意,愈是戰鬥,就愈是耀眼,急促而炙熱的吐息似乎就響在耳邊,京極彥輕舔流淌到嘴角的鮮血,一點也不意外於自己的口幹舌燥。


    暴力與性總是分不開的,陛下發覺自己被激烈的戰鬥激起了另一種火氣也毫無羞恥之感,長刀一揮蹂身而上,凜冽的刀光急促如雨揮灑而下,看得迪盧木多眼前一亮。


    金屬碰撞在一起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沉浸在戰鬥中的迪盧木多並未發覺對手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經發生了變化,過度的炙熱被他自動理解為了挑釁,明亮如火光的木/倉尖沉重而詭譎,不再留任何後手。


    想要贏,想要勝利,他似乎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手中的武器還沒有附加上任何多餘的意義,武器就是武器,戰鬥隻是為了勝利,腳步輕快的仿佛插上了翅膀,一直一直拚盡全力地向上,再向上,喉嚨幹涸渴求著勝利果實的甘美,一切都遠去了,隻留下眼前的耀目刀光,還有那雙如同挑釁般的眼睛。


    京極彥揮刀抵擋住騎士愈發迅猛的攻擊,他不否認自己一定程度上陷入了劣勢,養尊處優的皇帝陛下再怎麽勤於習武也很難在實戰上超越被追殺過十六年的迪盧木多,隻不過這場戰鬥太過讓人熱血澎湃,像是把他帶回了幾十年前的草原戰場,狼煙滾滾呼吸間都帶著鮮血的腥氣,以至於讓他一時舍不得結束。


    手臂開始酸麻,步伐逐漸不穩,這一場他們一直白日打到繁星滿天,不久前還平滑的地麵布滿刀木/倉劃出的溝溝壑壑,層層衣袍被汗水浸透,精神卻還處在極端的亢奮之中,氣喘籲籲地麵對麵對視許久後,京極彥把刀一扔,擺擺手道:“不打了。”泛著寒光的刀落回刀鞘,仍是意猶未盡地嗡鳴一聲,才恢複了沉默。


    迪盧木多把長木/倉收回,好笑地看著京極彥把衣服下擺塞在腰帶裏,雙腿攤開往地上一坐,半眯著眼衝著他招手,“過來陪朕坐一會。”


    青年蒼白的臉頰因為劇烈的運動染上緋紅,襯得絳紫色衣領上那一小段頸子白得要命,少年時大而圓的貓兒眼隨著年齡增長變得狹長,眼尾挑起暈著桃花色的飛紅也不再像是嬌貴的貓兒而是危險的虎豹,毫無禮數可言地癱坐在地上自帶了三分風流貴氣,指尖一勾迪盧木多就老實坐在了他身邊。


    “陪朕聊一會吧。”打得非常滿足的陛下也變得軟和起來,甩甩腦袋上的汗抬頭看著天上的繁星,笑得溫和無害。


    “想聊什麽?”迪盧木多問道,學著他的姿勢仰起頭,不見月亮隻有星鬥,嚐試著辨認了幾個失敗之後,他不禁微微蹙起眉頭,更仔細地看著星鬥排布。


    “不用看了。”京極彥說道,“這裏掛著的可不是星星。”他點點天際,笑得有幾分自得又有幾分無奈,“是夜明珠。”


    大大小小各種色彩的夜明珠裝點著黑色的穹頂,這是京極彥一時興起做下的設計,本不過小小一間鬥室,到了這裏變成了整片天際。但白日裏的天光他就當真不知是從何而來,不過也多虧有這黑白變換他才不至於在時間停滯的錯覺裏崩潰。


    漫天星鬥便是夜明珠無數,即使是迪盧木多也不禁咂舌於其價值,雖然凱爾特人更喜歡黃金和寶石的裝點,一塊夜光石亦是價值不菲。


    “喜歡?”京極彥側目看了他一眼,伸手輕點,穹頂之上便當真緩緩落下一塊渾圓的珠子,散發著柔和溫暖的淺金色光彩,伴隨著指尖轉動光澤明明暗暗,極是好看。


    此處的一草一木都在京極彥的掌控之下,隨著歲月流轉摘星探月亦不過是他一念之間的事情。


    “非常漂亮。”迪盧木多說道,他的眼神是純然的欣賞,就像是夜明珠的色彩,幹淨又溫暖。


    “朕也這麽覺得。”京極彥笑得眉眼彎彎,鬆開手讓夜明珠重新回歸天際,“金色難得,不過若是赤金便更好了。”他說話時看著迪盧木多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濃鬱的金色還殘留在些許戰意,隱約讓他本來因為精疲力盡熄下去的某種火苗又一次冒了起來。


    過度炙熱的眼神讓迪盧木多本能地感覺到一絲不安,下意識左右環視一圈,身體微微繃緊下一秒就可以猛然躍起。


    像一頭漂亮的豹子。京極彥垂下眼眸掩去一抹欲念,心裏打起了小算盤。陛下的字典裏可從來沒有虧待自己這個詞,看上的東西先不擇手段弄到手再說。


    “朕早就想問了,這個是什麽?”他衝著迪盧木多揮了揮手背上的令咒,原本應該是有三道的,但是他手上一道已經完全褪色隻留下些許痕跡,不仔細察覺甚至都會忽略掉。


    “這是令咒......通過令咒下達的命令是不可違背的。”迪盧木多移開眼睛,壓下心頭突如其來的鬱燥,令咒對他而言就是一場噩夢,以至於讓他到現在都無法釋懷。


    京極彥摸摸手背上的痕跡,興致勃勃地問道:“任何命令都可以嗎?”


    “任何命令。”迪盧木多眼中閃過一抹暗色,強自克製著起身攻擊的*,令咒讓他感受到了威脅,連續兩次被令咒命令著自殺可絕對不是什麽良好的前科。


    “是嗎?”京極彥想了想,嘴角掛上一抹讓他覺得有些不詳的笑意。


    “以令咒命之,你過來親朕一下。”


    蜜金色的眼眸瞬間因為詫異瞪大,映出青年愈來愈近的麵容,以及烏黑眸子中滿得快要外溢的惡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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