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廳裏亮如白晝,本就是煥彩生輝的彩壁繪畫,被燭火一照更顯煌煌瞳瞳,耀得人睜不開眼。


    幾乎所有的客人的麵容都定格在一種扭曲的恐懼中,講洗豆小僧怪談的仲平先生,嘴裏塞滿一顆顆幹硬的紅豆,似乎有不少卡進了氣管裏,嗆得臉色發青雙眼翻白,在他的幾案下不斷傳來“刷拉”“刷拉”的聲響。


    講了蛇妖故事的鈴木小姐被一條生著人臉的蛇絞緊腰肢,本就不盈一握的細腰絞得快要折斷,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客人們所講的怪談,現在都變成了要他們性命的催命符,猙獰著麵孔張大嘴如同尖叫的模樣,卻沒有半點聲音泄露出來。


    ——某位客人剛剛講了個故事,叫做“不要叫出聲哦。”


    京極彥仍舊老神在在坐在幾案邊,漫不經心地側過頭,讓迪盧木多的紅槍從耳邊擦過,貫穿了向他飛過來的妖怪的頭顱。


    “著實不懂風雅啊。”他笑得慵懶,微微側頭露出一小截漂亮的頸子,“若是汙了朕的衣袍,合該治你大不敬之罪。”


    “要是沒了我,你可就得自己弄死這些玩意兒了。”迪盧木多把手邊輕裘披在京極彥身上,手腕一卷劃開第二個向他們衝來的妖怪的脖頸。


    青紫色的皮膚薄得很,輕輕一劃就有鮮血噴泉樣的往外湧,一股股是稠厚的醬黑色,泛著墨水久放後的味道。


    “真是難聞的緊。”京極彥以錦帕遮掩口鼻,眉間泛起一道皺紋,“白白髒了朕的好酒。”白玉酒盞裏滿滿一盞美酒澄清似水,被他隨意往地上一潑即燃起幽白色的火光,攀附著妖怪滿地的鮮血蔓延,眨眼間小小一杯不過星星之火便成燎原之勢,讓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便以遮天蔽日的架勢吞噬一切。


    幽白色的火光四下蔓延,把滿室妖物灼燒大半的同時,還把宴會上的各色人物燒得慘叫連連,無論是豪商巨富抑或貴婦名媛,身上都燃著火焰,不燒衣物不燒皮膚,偏偏都一個個叫得痛不欲生,沒有任何形象的在地上翻滾著,涕泗橫流的模樣看得人心下不忍。


    火光以酒為燃料,燒得越旺盛空氣中的酒氣就越重,禦前貢酒無不是萬中選一的佳品,京極彥把酒擲出後才想起,這一壇乃是當年江南花朝節送來的賀儀,說某縣的百年鐵樹開了滿樹的花,同餘下幾十種時令鮮花一起釀了五壇酒獻上,敬賀他的登基大典。


    酒的滋味不過一般,不過是喝個新鮮,他又不好那杯中之物,因此哪怕反應過來已經剛丟出去的是最後一杯也沒甚惋惜,隻笑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朕從不打誑語。”


    “唉喲喲,果然是年輕人啊。”奴良滑瓢嗬嗬笑著,腳上用力踩斷了腳下妖怪的喉嚨,“不過偶爾熱血一把也不錯呢。。”他輕巧地跳起,躲開襲來的武器,扶了扶自己的鬥笠,“都多少年過去了,百物語組吸收畏的方式還是一點都沒有長進啊。”


    所謂百物語組,便是依靠怪談來產生妖怪,又依靠妖怪來收集“畏”,這場精心籌備的宴會,甚至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引來陰陽師的目的,正是因為百物語組的“腦”到了成長的瓶頸期,需要一場足夠盛大的歡宴。


    可惜現在,它已經變成了地上的一灘爛肉。


    “滑頭鬼——!!!”近乎於絕望的嚎叫聲出自於剛剛衝進來的青年口中,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灼燒在自己身上的火焰,隻拚命地撲到那矮小醜陋的妖怪身邊,“山本大人!山本大人!”


    那妖怪已經失去了生機,扭曲如大腦形狀的頭顱逐漸融化在地上,青年伸手去碰,手上便沾滿了灰褐色的粘液,“山本大人啊!山本大人啊!”他身形委頓伏在地上,嗓音如同杜鵑啼血,十指扣在地上,喉間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京極彥頓住想往外走的腳步,扭頭看向那個青年,眼眸中泛起幾分興味。


    幽白色的火焰在那個青年身上,竟然一點點逐漸熄滅,“山本大人是不會死的啊.......”他哀泣著,“我不會讓山本大人死去的.......”


    他的雙眸流著猩紅的淚水,喃喃道:“這世間有一種妖怪,將其他妖怪的屍體吞噬,便可使其複生。”他的麵上顯現出狂熱的潮紅色,“其名為,柳田......其名為......柳田。”


    “吾之名為,柳田。”


    青年俊秀的麵容如泥漿般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撲到那死去妖怪的身體上,蠕動著將其完全覆蓋,奴良滑瓢嚐試著向其揮了兩刀,卻穿體而過,險些叫他一時刹不住差點閃了老腰。


    “你們傷害不了柳田的。”圓潮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附近,雖然身上仍燃燒著火焰,不過他麵色如常甚至還掛了幾分笑意,“名為柳田的妖怪,可使死者複生。”他這麽說著,那邊緩慢吞噬的進度驟然加快起來,奴良滑瓢麵色一變,道:“山本之口?”


    “是啊。”圓潮笑著指指自己的嘴巴,“若不是奴良組殺死了山本大人,他的軀體又怎麽會四散,以至於各個器官都變成了像我一樣有獨立意識的妖怪,最後隻留下一個大腦存活著呢?”


    伴隨著他的話,從宴會廳後麵走出幾個麵容扭曲的妖怪,“真是榮幸啊,本想用這場百物語處理掉一些不長眼睛的陰陽師,沒想到竟然做了奴良滑瓢的葬身之所。”圓潮走到那群妖怪中央,打開小紙扇遮住自己的嘴巴,“不知您的兒子會作何感想?”


    百餘年前的百物語組,是由一個叫做山本五郎左衛門的人類商人領導的,因為他為了自己成佛而肆無忌憚地傳播怪談收集“畏”,被奴良組的總大將奴良鯉伴殺死,走投無路之下從人類化身為妖怪,身體的每個部位都脫離了本體變成了單獨的妖怪,隻留下一個“腦”的嬰孩,存留著山本的意識。


    “百物語組這是打算以多欺少欺負老人家嗎?”奴良滑瓢裝模作樣咳嗽了兩聲,“納豆小僧!”


    他這次來,可還帶著他的百鬼夜行。


    “你也去玩玩吧。”京極彥說道,側眼看了一眼迪盧木多,劍拔弩張的氛圍顯然激發了騎士骨子裏的血性,讓他有些躍躍欲試。


    相對而言,眼前緩緩進行的吞噬實在太過無聊了些,不看著不放心,看著又沒有任何手段處理,隻能眼睜睜看著傷眼睛的兩坨以螞蟻食象的速度融合在一起。


    “去玩玩吧,這邊我看著。”京極彥說道,“不然就幫朕去福壽齋買點吃的。”


    迪盧木多看了一眼已經搬出把椅子坐著的人,歎了口氣,“那請您務必小心。”


    京極彥不耐地衝他擺擺手,指尖一劃在吞噬著的兩個妖怪周圍劃下一圈白色火焰。迪盧木多這才喚出□□,扭頭衝進戰團,和奴良滑瓢帶來的百鬼一起阻擋百物語組靠近融合圈子的步伐。


    “還真是位漂亮的小哥兒呢~~”身材高大的女人被迪盧木多擋住,她梳著厚重的發髻,戴了一副金絲邊的眼鏡,舔著自己豐厚的嘴唇,“你會不會很美味呢,小哥~~”


    迪盧木多露出一個輕慢的微笑,右手輕抬長.槍直指,昂首道:“何必多言,來戰便是。”


    “希望你待會還能這麽有骨氣~~”女人咯咯笑個不停,雙手忽地一伸,迪盧木多抬槍便擋,手指被長.槍抵住,卻不想那雙手驟然變成兩根柔軟的觸.手,上麵長著數不清的大嘴,一張一合口涎流得到處都是。


    像什麽醜陋的水底章魚之流,兩根觸.手翻卷著纏住紅色的槍杆,並且左右纏繞著在槍杆上蔓延,觸.手上大嘴張合,垂涎著迪盧木多純粹由魔力所構成的軀殼。


    對於妖怪們而言,這可算是絕佳的補品。


    涎水滴滴答答落在槍杆上,迪盧木多皺起眉,感受到身後的眼神便心知某位陛下此刻肯定麵帶嫌棄地恨不得把他的武器徹底回爐重造一遍消毒才好,不禁有些頭疼於該如何把潔癖發作的陛下安撫下來,也就沒了和妖怪纏鬥的心思。


    身形猛然靈子化消散在原地,在妖怪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出現在她的身後,手中光彩如初的紅槍劃出詭異輕巧的弧度,悄無聲息地沒進妖怪的心髒處。


    髒汙的棕黑色血液四濺,妖怪發出尖銳的吼叫聲,身形逐漸萎頓下來縮小成地上的一塊抖動的肉團,迪盧木多看了一眼,□□翻轉正準備紮上去,一道黑影卻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從他的槍下撈走了那個肉團。


    然後是更加淒厲的尖叫聲,迪盧木多循聲望去,幽白色的火焰圍成的囚籠裏,柳田所化的妖怪已經形成了一個大致的人類外殼,此時像手一樣的東西正拽著那塊肉往肚子裏塞,火焰在他手上燃燒著,卻沒多久就如同沒了燃料一般熄滅了,隻留下了大片大片灼燒的黝黑痕跡。


    京極彥指尖勾畫出複雜的圖文,他折騰禦門院家也不是白折騰的,各種咒術符籙他都多多少少學了一些,大抵是因為身體本就由魔力構成,運用起來極其得心應手,尤其是五代當主禦門院心結心結擅長的傀儡術與淨化術,因為兩人還能聊幾句的緣故,修習的格外順利。


    巨大的法陣罩在火焰囚籠之外,他仍是懶散沒正形的坐姿,眼眸中卻多了幾分銳利凝重,從指尖延伸出的銀白色符文煞是好看,不過看壓製在法陣之下妖怪的模樣,就知道這並非什麽觀賞用的花架子。


    “您還真是厲害呢。”圓潮悄無聲息站在了京極彥身後,看著法陣下扭曲的妖怪,輕聲讚歎道。


    京極彥淡淡冷笑了一聲,也沒驚訝於他的靠近,“主子快死了還這般高興,難得。”


    “啊呀,怎麽說呢。”圓潮歪歪腦袋,紙扇敲打在掌心,“我可是山本大人的口啊,要是山本大人活回來,我不就一點活路都沒有了,也就隻有柳田這樣子的蠢貨,才會連命都不要一心複活他吧。”


    “的確是是蠢貨啊。”京極彥兩指一搓掐斷了符文,法陣旋轉著光芒大作,逐漸融進妖怪體內,“但是這般愚忠,卻比你還有幾分欣賞的價值。”


    那法陣像是什麽大補之物,融進妖怪體內讓他壯大的速度快了幾十倍,體表的汙泥不住翻湧著,忽地向著圓潮的方向伸了出來。


    圓潮的臉色變了,他想也不想身形急速後退,卻聽見京極彥低笑著說道:“其名為,足取和尚。”他還沒反應過來京極彥說了什麽,就覺得腳上一痛,竟是幾個足取和尚從地底下抱住了他的腳踝,將他阻了一瞬。


    京極彥竟然隻靠著宴會上的幾個怪談,便解構了創造妖怪的靈力運行方式。


    而也隻需要被阻下的那一瞬,圓潮就被汙泥構成的大手牢牢抓住,穿過幽白色的火焰拖進了囚籠,妖魔的身體禁不住火焰灼燒,很快他的身體在慘叫聲中就隻留下了幾片肉,被妖怪塞進了腦袋的位置,而靈魂,則變成了火焰灼燒的養分。


    他此刻才明白,京極彥哪裏是在阻止妖怪的融合成長,分明是在幫助他更加快速的蛻變,幽白色的囚牢足以把他們這些誕生於山本*的妖怪灼燒到隻剩原型,然後重新回歸本體。


    但是明白,也已經沒用了,妖怪泥濘的臉上,逐漸發出嘶啞的聲響。


    “山本大人啊!山本大人啊!”


    “我的器官......回來......我的器官.......”


    “口”回歸了。


    柳田的神智,居然還在。


    “喂喂喂,你到底是幫那一邊的?”納豆小僧見妖怪越長越大,跳腳問道。


    京極彥倦倦打了個嗬欠,麵上帶了幾分疏冷的笑意,“朕不過是想看看這愚忠的可悲結局,想來也可作下酒的佐菜罷了。”


    愚忠之人若要放在他自己身邊,肯定是要忍不住嫌棄乏味無趣的,但是他意外的並不十分討厭這般舍身之人,所以偶爾也不介意成全了那點子可悲的忠義。


    紅色的槍影閃過,挑起無力倒伏於地的妖怪丟進火中,迪盧木多笑道:“待會您能打贏的吧。”


    “當然。”京極彥挑眉答道,“敢這麽質疑朕,可是要打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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