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於迪盧木多也算是有幾分熟悉,幾個小時前他還幫她取下了卡在樹梢間的皮球,換來了一捧沾著雨水的美麗薔薇。


    看見迪盧木多從遠處走過來,女孩興奮地漲紅臉,衝他揮揮手,叫道:“先生您也是來散步的嗎?”


    “是的,美麗的小姐。”迪盧木多溫和地回答了剛到他腰間的女孩的問話,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發繩,攏起京極彥散亂落在肩頭的長發,被京極彥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


    “先生你們認識嗎?”女孩瞪大眼看著他們自然的互動,開口問道。


    “我們現在住在一起。”京極彥對著孩子脾氣倒是頗為耐心,“就在那裏。”他回身指了指身後華美的莊園,他們走得並不太遠,在這裏還能看見城堡模糊的尖角。


    “好棒啊.......”女孩驚歎道,踮起腳尖往莊園的方向看,一雙圓滾滾的藍眼睛極為可愛,京極彥低笑,揉了揉她卷曲柔軟的鬃發,指尖輕輕滑過女孩鬢角的薔薇,道:“願你以後像薔薇一樣美麗。”


    “謝謝您的祝福,先生。”女孩像模像樣地扯起裙子行禮,“請允許我為您唱一支歌作為答謝。”


    她說完,啟唇輕輕唱起一首民謠,調子悠揚歡快,極襯女孩甜美圓潤的嗓音,京極彥聽她唱完,撫掌道:“非常好聽。”


    女孩笑嘻嘻地說道:“我可是小提琴家的女兒啊。”正說著,她聽見不遠處傳來“克裏斯汀——”的呼喚聲,心知是家裏人來找她了,也就不再和京極彥說話,擺擺手做別後提著裙子向著聲音的方向跑了過去。


    空曠的原野裏,又隻剩下兩個人,京極彥和迪盧木多。


    誰也沒有說話,一前一後踩著雨後微濕的土壤緩步前行,天際呈現出黃昏與夜晚交織的色彩。


    “今晚沒有月亮。”迪盧木多忽地說道,似是有些遺憾。


    “沒有月亮的話,也可期待一下滿天繁星。”京極彥接道。


    “那若是連星星都沒有呢?”迪盧木多又道。


    “那還有涼風習習,蟬聲蟲鳴。”京極彥反身看向他,眼中帶了些淺淡的笑意,“不也一樣是個很美好的夜晚嗎?”


    迪盧木多停下腳步,說道:“也許吧......可對於從早上就開始期盼滿月的人而言,卻是糟糕透頂的噩夢也說不定。”


    “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不如常想一二,會過的快活些。”京極彥轉身繼續往前走,語調裏仍是笑意,“既然事情再難轉圜,又何苦庸人自擾。”


    便是知道故土難回,做了浮萍一朵,他也不過大醉幾日,醒來就抹去了所有痕跡,該吃吃該喝喝,權當自己做了離家出走的叛逆子。


    身後迪盧木多沒有跟上來,他也不急,慢悠悠自顧自走著,不等迪盧木多,也不故意走快,足印在小道上排成整齊的一整排,漸漸泛起水一樣的漣漪,似是一道月光傾瀉而下,落在水麵上。


    迪盧木多抬頭看去,漆黑的天幕上明月高懸,四周映照著無數繁星點點。


    月明,則星稀,繁星滿天,則不見月影,此般星月交輝的場景,唯獨在京極彥的固有結界裏才能看得到,迪盧木多四周環視,身邊還是英國鄉村靜謐的原野,前方京極彥的背影纖瘦挺拔,淺青色的薄紗罩衫籠著他,像是要融化在這般月色裏。


    迪盧木多三步並作兩步,踩著京極彥的足印跟上他,腳下一道月輝時刻照耀著,仿佛剛才不見月光的壞天氣是他的幻覺。


    “你看,月亮這不就出來了。”京極彥懶懶挑著眼尾看向他,似笑非笑漫不經心,月光下唇色呈現出一種如同豔紅玫瑰般的色澤,又傲慢,又溫柔,勾得迪盧木多忍不住露出微笑,唇從那人的嘴角劃過。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月亮。”


    .......


    張永新買的莊園京極彥很是滿意,這座莊園曾經屬於此處的豪紳,一位哪怕落魄了仍舊保有著伯爵爵位的老者,作為對他們豪爽買下整座莊園解了他燃眉之急的回報,老者在離開英國前將張永引進了他的朋友圈子。


    ——別看他落魄了,衡量一個伯爵,一個世襲伯爵,所依靠的不僅僅是錢,還有他的家族世代經營的人脈,這個圈子又高貴,又矜持,寧肯伸手拉一把落魄的朋友,也不願對那些豪富的新貴們敞開大門。


    除非,那來自於他們朋友的推薦。


    而張永從來都是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那一類人,非但在京極彥到達之前就已經在倫敦的上流社會站穩了腳跟,並且成功經營起一份不大不小卻足夠有分量的生意,在京極彥窩在莊園裏看書賞花的大半個月裏,織出了一張網羅著倫敦新貴舊族的利益網絡,站在他身後神神秘秘卻具有異常存在感的“主子”,也成了倫敦盛夏的新一輪談資。


    因此,在這反常炎熱的社交季裏,各色舞會茶會的邀請函,依舊像雪片一樣飛進京極彥的莊園。


    “不去。”京極彥說著,提筆在眼前的文件上落下幾行小楷批閱,麵目僵硬做大臣打扮的人坐在他下首處支起的小桌子後,將文件分門別類的整理好,做出初次批注,收好京極彥批閱好的文件,送出去下發。


    整個過程有條不紊效率極高,就連看不懂那些繁體古字的迪盧木多,都被他支使著磨墨遞紙,拆開請柬的火漆誦讀其具體內容,忙得不可開交。


    京極彥向來習慣把一切把握在自己手裏,前世即便在宮外頭住了十幾年,還禦駕親征去了一趟邊疆,朝中諸事也還牢牢握在他的手中,君不見昔年劉瑾權勢滔天,也隻是他座前一條狗,看著不順眼,宰了不過是抬抬手的功夫。


    所以那些看似是張永做下的決策,背後全部站著京極彥的影子,張永這個大管家看著威風八麵,卻一樣是京極彥養著的座前走狗,隻不過他聰明些,聽話些,陛下就給他幾分臉麵,如是罷了。


    迪盧木多走出書房的時候,廳堂裏已經飄滿了食物的香氣,花瓶裏插著清晨摘下的豔麗玫瑰,花瓣間帶著露水,鮮亮的紅很襯白色的桌布,照舊是幾道當地特色菜和幾道大廚拿手菜的混搭,他草草吃了幾口便放下刀叉。


    “不合口味?”京極彥問道。


    “不,隻是不怎麽餓罷了。”迪盧木多答道,起身離去,食物當然是美味的,但是他看見了張永站在門外頭麵帶難色地衝著他不停地使眼色,也就起身去問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張永鬼鬼祟祟地帶著迪盧木多走到了僻靜處,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才對著迪盧木多猛躬到地,道:“求先生救我!”


    迪盧木多被他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想把他扶起來,“出什麽事了嗎?”


    張永哭喪著臉道:“某不求先生別的,隻求您跟陛下提一句,聽說米多福特侯爵家花兒開得極好,便是救了某的性命!”他說著又對著迪盧木多躬身伏下,“求您了!”


    迪盧木多猶豫了一下,道:“隻是一句話的話......”他記得米多福特這個姓氏,他讀給京極彥的請柬裏第一張就是來自於米多福特侯爵的舞會邀請,不過京極彥聽都沒聽完便給拒了,當時張永似乎就想說什麽卻沒有說,想來應當是很重要的事情。


    聽出他話裏的軟化之意,張永大喜過望,握住他的手一個勁的道謝,那副樣子讓迪盧木多半句拒絕也說不出,隻能歎了口氣,思忖著什麽時候跟京極彥提上一句,能不能讓京極彥改變主意姑且不論,總歸提到了也就是不負所托了。


    他沒想到的是,京極彥像是料到他會找過來一樣,並未如往常一般出門散步,而是在書房裏支了張軟榻,側靠在翻閱一本出自禦門院家的咒術秘典,屋子裏散了好些蹦蹦跳跳收拾房間的小紙人,在他推門而入的刹那停了一瞬後,一個接一個放下手裏的活計爬到桌子上,躺平成一疊,“呼”地一聲如同漏了氣,變回了最初毫無生氣的一疊紙。


    “來了?”京極彥半支起身,指了指軟榻前的單人矮沙發,“坐。”


    迪盧木多老實坐下,心裏頭還是在反複思考著該如何開口,他本來就不是以言辭見長的人,不然上輩子能活生生把自己作死?現在碰上這種情況,就更是叫他頭疼了。


    倒是京極彥先於他開了口:“哪一家的宴會?”他翻著書,隨意地問道,眼角瞥到迪盧木多訝異又有些尷尬的神情,好笑地勾勾唇角,解釋道:“張永找你了不是?”


    “嗯......啊。”迪盧木多摸摸鼻子,“他讓我跟你提一句,就說米多福特侯爵家花兒開得極好。”


    “米多福特......”京極彥麵上笑意加深,斜眼看著迪盧木多無措的樣子,打消了給他解釋□□的心思,從手邊書堆裏抽了本書丟過去,“念吧,念得好的話,朕就出門散散心。”


    迪盧木多接住書翻了翻,古樸怪異的插圖加上文法用句,告訴他這是一本古早以前的怪物故事書。


    他歎了口氣,放棄探究京極彥的閱讀範圍,把書攤開置於膝蓋,逐行逐句誦讀,“我花了三個月來搜尋這種怪物......”


    迪盧木多的聲音很適合讀書,不高不低吐字清晰,京極彥把咒術書蓋在臉上做假寐狀,心裏頭轉悠著各種心思。


    米多福特家的宴會當真那般重要?那可不見得,以張永的能力,再怎麽“必須要出席”的宴會,都會變成“無關緊要”的宴會,大費周章地找迪盧木多托人情,事實上是一場試探,一場他和京極彥都心知肚明的試探。


    張永在試探迪盧木多的地位究竟如何,這決定了他,還有固有結界裏上千上萬號人該怎麽對待這個空降的特殊人物,以防自己馬屁拍到馬腿上,白白惹惱了陛下丟了小命。


    京極彥當然知道他的這點子小心思,雖說那幾個宦官從小看著自己長大,他又何嚐不是看著身邊那幾個宦官成長,並且能夠一點點把他們徹底捏在手心裏,可以說他們眨個眼,他就能猜著是要辦壞事還是要拍馬屁。


    隻不過是不說不問,看著那幾個狐假虎威囂張跋扈,稍稍調撥一下就跟瘋狗似的逮著他看不順眼的人死咬不放,不知添了多少茶餘飯後的笑料。


    當然,這並不代表著被試探到頭頂上他會不生氣,京極彥閉著眼,聽著迪盧木多故事裏的主人公把怪物抽筋扒皮砍掉腦袋,指尖在軟榻上敲擊出流暢的節奏,時快時慢,一如他那猜不透的心思。


    疊在書桌上的小紙人又爬了起來,一個個蹦躂著繼續幹活,有的把京極彥身邊的書放回書架,有的整理書桌,有的扯起輕裘蓋在京極彥身上,甚至還有幾個,殷勤地湊在迪盧木多身邊,為他舉起放在膝蓋上的書,變成合格的書架子。


    迪盧木多笑了笑,又翻過一頁泛黃的羊皮紙。


    燈火葳蕤窗外蟬鳴,若是歲月就此停滯,也可算是歲月靜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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