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市紅塵之中,當以酒之濃烈為貴,絕塵拔塵之處,則獨重於茶。


    茶之韻在悠然,在平淡中見真意,需要的是沉澱下來的細細品味。


    在這方與世隔絕之處,幽穀石室之內,實在是沒有什麽比一盞香茗更為應景的了。


    張凡一邁出內室,便見水汽氤氳,如墜仙境,聞得茶香縈繞不散,口中生唾。


    絕於塵世,若有佳人,紅泥小火爐,素手烹茶,定讓人沉醉不知歸路。


    然而在這個時候,眼前徒有茶香四溢,不見佳人影蹤。


    張凡的目光在茶桌上一掃,頓時心中一動,停下了腳步。


    此時的茶桌上,有兩盞香茗,一盞滿盈盈地,並無人觸碰,對麵另一盞,則被人飲去半盞,杯盞邊緣隱然有飲用過的痕跡,淡淡的女子體香混雜其間,即便茶香雋永,亦不能掩蓋。


    ——婉兒。


    這麽多年相處,其他的不敢說,聞香識人張凡還是能做到的。


    在兩盞香茗的一旁,尚有一個小小的木盤放置,其上裝滿了一種黃白色的堅果,即便藏於殼中,仍有香氣散出。


    若是旁人至此,自然不明所以,但是張凡卻是一轉念,便明白了過來,心中更是暗自歎息。


    恍惚間,他似可看到一個一襲白衣的美麗女子,輕盈地跪坐在地,先在茶桌的對麵擺上一盞香茗,然後才給自己斟上一盞,連寂寞與茶水共飲。


    這樣的舉動,做上一千次,一萬次,也未必能在等候的人到來時,恰有一盞溫熱的香茗品味,但她還是這麽做了。


    可以想見,這絕不是第一次,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曰複一曰,年複一年,默默地做著,不求回報,不願告知,隻想在良人來時,有一口熱茶飲用。


    張凡的心中,忽然覺得堵得慌,默然舉步來到茶桌前,端起猶自溫香的茶水,一口飲盡,好像不如此,就辜負了什麽似的。


    放下茶盞,隨手拈起一枚堅果入口,濃烈的香氣便在口中爆了開來。


    這種堅果的名字,張凡並不知曉,但這個味道,他卻不陌生,曾幾何時,這東西曾被他隨口一讚。


    若非那熟悉的味道入口,他自己怕是都已經忘卻,卻有人始終不忘,長久地準備著一份。


    “唉~”


    不覺間,這已經是張凡踏入此地第二次歎息。


    堂堂東華真人,縱橫萬裏廝殺,不知多少高人身隕其手下,又有多少人仰望而不可見,卻在這短短時間,尋常事物麵前,接連歎息。


    “最難消受美人恩,莫過於此。”


    張凡一言不發,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麽,他身旁的兩個化形大妖,卻有些耐不住姓子了。


    墨靈還好,站在他的肩膀上,輕啄著他的頭發,似可理解他心中所想似的。


    蠻牛就差遠了,石屋本小,可憐他龐大的身軀濃縮成小狗大小,繞在張凡的腳邊無所事事,轉了兩圈,很是無聊。


    良久,張凡長出了一口氣,也不管兩個家夥,踏步向著門外走去。


    下意識地,他放輕了腳步。


    甫一出門,但見白雪皚皚,一樹嫣紅,久違的紅花穀景象躍入眼簾。


    一朵朵火紅色的花兒在枝頭上綻放、凋零,生著憑空,散亦隨風,不著天地,飄逸之餘,也少去了幾分真正的生機。


    在一株看上去模樣大不相同的花樹下,一個白衣女子亭亭玉立。


    白衣賽霜雪,烏黑的秀發飄散在香肩上,空靈而飄逸,儼然與幽穀的氣質契合,融為了一體。


    偶然一縷清風拂過,拂開了額前亂發,露出了那一朵紫色幽蘭,嫻靜而優美。


    在婉兒的麵前,那株奇形花樹上,惟有一朵小白花猶自綻放著,它的同伴們早不知在何時盡數零落不見,隻留下了孤零零的樹枝,連一片葉兒都不留存。


    任誰都能看出,這株奇形花樹生機已絕,那朵小花,或許便是它最後的生命精華。


    還是剛剛的那一縷清風,撥動了樹枝,就是這麽輕輕一顫,讓這最後的小白花,也從樹枝上跌落了下來。


    輕靈到極致,隨著風兒飄飄蕩蕩,片刻後,方至一人高。


    還不待它繼續飄蕩而下,一隻白生生的小手抬起,將其接在是掌中。


    先是踮起腳尖,舉手過頂,再幽幽歎息一聲,托著小白花到瓊鼻前輕輕地一嗅,整個動作優美而閑適,直可入畫。


    不遠處的張凡,見得這一幕,亦不由得癡了。


    婉兒完全不知道,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她的身後,隻見她仿佛自語,又似在對著花兒說話,黃鶯出穀般美妙的聲音傳出:


    “花兒啊花兒,你為什麽不晚上兩天謝呢?”


    “婉兒有預感,哥哥很快就會來看我呢。”


    嬌嫩的嗓音,回繞在穀中,似是抱怨小白花的早早凋謝,讓她的賞花計劃不能實現,話語間又帶著柔和之意,似在惋惜著白花的凋零。


    一邊說著,婉兒一邊輕盈地蹲下手來,雪白的小手輕輕地在雪地上左右撥弄了一下。


    積雪被掃開,空氣中驀然飄蕩著一股清冽的香氣,好像玉蘭綻放時,初吐露的芬芳。


    越過婉兒小小的肩膀,張凡清楚地見得,在她的麵前有一個小小的隆起,一片雪白中幾不能分明。


    那些堆積在一起的雪白,皆為一些散開的花瓣,枯萎下來的白花,哪怕從樹枝上脫離,依然不改芬芳。


    仿佛被弄痛了小白花似的,婉兒輕輕地將其放到了花堆中,點綴在最上方。


    淡淡的風在輕吟,拂動著這朵小白花左右顫動,儼然仍在枝梢上,向著麵前的空穀幽蘭招動著小手。


    幽幽一歎,輕輕一拂,飄雪覆蓋,隔絕芳塵。


    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張凡隻覺得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地觸動了一下,一時間,竟是不舍得打攪這份美麗。


    一樣葬花,有人能弄得淒美血腥,有種毀滅的美感;有人能吟唱出一曲哀傷的曲調,自傷其身,讓人潸然淚下。


    婉兒卻不同,她是獨一無二的,略有惋惜,稍含失落,似是遺憾,不帶哀怨,有的隻是靜靜的等候。


    相信不用片刻,她就會在這一片不知看了多少年的平淡中,發掘出新的新奇,然後等著張凡前來,一起觀賞。


    悠悠起身,待回轉時,臉上已是帶著淡淡的笑容,從葬花的情境中脫離了出來。


    隨即,一抹驚喜的笑容,在美麗的臉上綻放。


    “啊~”


    不覺間,她伸手捂住嘴巴,好像生怕驚呼出聲,驚醒了夢境一般。


    “婉兒。”


    “哥哥,你來了。”


    清脆的聲音中,帶著雀躍,放下手來,婉兒的臉上已是浮現出了歡欣無比的笑顏。


    張凡下意識地快進了兩步,衣袖一擺,一朵雪白中綴著嫣紅的花兒,出現在了手中,遞到了婉兒的麵前。


    “送給你的,喜歡嗎?”


    張凡微微一笑,終於為那朵花兒,找到了最合適的主人。


    與墨靈和蠻牛的焚琴煮鶴相比,婉兒美麗的大眼睛中閃過的驚喜之色,勝過人間一切誇讚。


    “嗯!”


    婉兒大幅度地點了點頭,一雙小手將花兒緊緊地攥住,嬌弱的身子也依偎了上來,仿佛可借著他身上的溫暖,抵禦風雪。


    “婉兒,你想跟哥哥一起賞花是嗎?”


    張凡帶著婉兒來到那株花樹前,輕聲說道。


    言語時,不為人注意地,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憐惜之色,不為這生命流逝的花樹,隻為身邊的可人兒。


    “哥哥你早就來了啊!”


    婉兒臉上染上一抹嫣紅,好像為剛才的一幕感到羞怯一般。


    “哈哈哈~~”


    張凡爽朗地一笑,豁然伸出指來,虛空一點。


    “砰~”


    飛雪激蕩,隨風四散,一抹翠綠,在花樹上流轉。


    枯木逢春,即便是千年萬年的枯木,為了婉兒的願望,張凡也會叫它開花,恍若眼前這株剛剛凋零了最後一朵花兒的小樹。


    染綠,抽芽,長葉,開花。


    一朵朵細碎的小白花,爭先綻放,一縷縷醉人的芬芳,依次彌散。


    風乍起,吹落花如雨,一朵朵綻放,一朵朵落下,儼然最美的花雨,將樹下的兩人籠罩,其優美處,就是丹青妙手,也無法落筆,不似在人間,隻應天上有。


    賞花賞花,到底是花似人美,還是人比花嬌,在婉兒綻放的笑容中,張凡一時迷失,不能分辨。


    良久良久,時間徹底失去了意義,張凡與婉兒依偎著,在花樹下久久地站立著,好像要一直就這麽,到得永遠。


    待到繁花落盡,美景終時,婉兒回過身來,燦爛地一笑:


    “哥哥,謝謝你陪我賞花。”


    不為枯木逢春而驚奇,不為花樹新生而感激,不為浪漫而美麗的一幕動容,隻為陪伴而稱謝。


    此時此刻,婉兒一臉滿足,別無所求。


    話音落下,她自見麵後第一次放開張凡的手,好像回到了少女時一般,蹦蹦跳跳地向著屋中跑去。


    腳尖在地上點過如繽紛舞蹈,仿佛生怕一步小心,便踐踏到了鋪陳在地麵上的一層花雨似的。


    張凡微微一笑,好像卸下了心中千鈞重擔一般,緊隨其後,舉步邁入。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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