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茅屋,肮髒陋巷,一個堪稱奇形怪狀的老者,還有他周圍聚攏的數十個髒兮兮的孩童,吸引住了張凡的目光。


    那個老人蓬頭垢麵,一頭蒼白的亂發不知多少年沒有清洗過,糾結在一起,恍若泥地裏的麻繩。他的臉上堆滿了皺紋,猶如黃土地上龜裂出的深深溝壑,其中填滿了汙垢,看上去朦朧而模糊,完全看不出相貌。


    這個老人穿著怎樣,身軀如何,完全無法得見,因為他整個人都蜷縮在一個半人高低的甕中,隻有腦袋和兩個胳膊露在外麵。


    單單這坐困甕中的異常舉動,就足夠吸引人的視線了,遑論這個老人此時正在做的事情。


    他伸出的兩條枯瘦手臂,正艱難地從甕邊堆積的陶土中捏取一塊塊,在手中揉捏著,成一個個泥塑。


    周圍聚攏的孩童眼巴巴望著的,也就是這些慢慢成形的泥塑雕像。


    張凡的目光轉動,很快就凝在了那些泥塑上。這些泥塑並非人形,而是一隻隻奇形怪狀的獸類。


    “這是……”


    那些孩童或許隻是徒個熱鬧,求個好玩,並不明白這些泥塑到底是什麽,可是落在張凡的眼中,頓時就不一樣了。


    “麒麟、白澤、虯龍、窮奇、朱雀、混沌、饕餮、獬豸……”


    一一辨認,一個個太古時掀起過滔天風浪的名字從張凡的口中吐出,它們多為太古妖神之本體,至不濟也是強絕一時的太古神獸一流。


    張凡將這些太古妖獸強大妖獸辨認出來並不為難,這個甕中老人並不是隨便想象揉捏,他捏合而成的這些太古妖獸都帶著先天的神韻,望之直似時光倒轉回太古,親見它們翻天覆地一般。


    如此手段,與張凡和孔雀明輪王玩笑時捏的糖人差相仿佛,甚至猶有甚至,至少從這些泥塑上看,甕中老人對這些太古妖獸的洞察,就遠在張凡對上古妖王們的了解之上。


    在張凡沉思的時候,那一眾孩童也不曾喧鬧,一個個壓抑著心中渴望,靜靜地看著甕中老人塑泥,一直到那甕中老人長出了一口氣,停下手來的時候,方才齊齊歡呼出聲,蜂擁而上各搶其一在手。


    “七十一個……”


    在被那些孩童哄搶之前,張凡目光一掃,便將那些泥塑盡收眼底,其數目頓時讓他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果然是你,鯤鵬大聖!”


    張凡在心中長歎了一聲,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


    手捏太古妖獸,成七十有一,少其一而成地煞之數,之中更獨缺大妖鯤鵬,若還不明白此人便是法相宗上古器七十二化神之一的鯤鵬大聖,那才真是有眼無珠了。


    那些圍住甕中老人的小孩子們,並沒有在哄搶到泥塑之後就一哄而散,而是早就習慣了似的,一個個排著隊,攥著搶到的泥塑走到了甕中老人的麵前。


    那個甕中老人手上動作不停,以放置在甕旁的草繩編製成一條條項圈般的東西,將泥塑穿好,懸之於孩子們的脖子上,還不住慈祥地叮嚀道:“娃兒不要忘了掛,壞了再找爺爺要。”


    每一個孩童,甕中老人都仔細地叮嚀一次,同樣的話語重複了整整七十一遍,他卻不覺得煩,依舊說得一絲不苟。


    那些孩子不過是貧民窟中長大,好一點的還有父母照顧,差一點的小小年紀就得自己謀生,多半沒有太多的教養,往往連謝都不說一聲,扭頭就跑,也不知甕中老人的叮嚀有沒有聽在耳中。


    即便是如此,那個甕中老人仍是不厭其煩地叮囑著,慈祥地笑著,望著孩子們一個個開心地把玩著脖子上的泥塑,飛奔離開玩耍。


    他這副慈祥的笑容,在麵對孩子們時始終不變,唯有一次一個成年人尋來找尋自家孩子,他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如暴雨前陰霾,讓那個本來還想打聲招呼的成年人生生將到口的話咽了下去,訕訕然退走。


    不過片刻功夫,隨著孩子們的心滿意足地散去,本來還顯得有點擁堵的陋巷中,除卻甕中飛與張凡,再無其他。


    這個時候,那個甕中老人仿佛沒有察覺到張凡的存在一般,整個人放鬆了下來,斜斜地靠在甕壁上,仰起頭,目無焦距地望著天空。


    由於妖氣籠罩,古城終年陰霾,也就是這曰上中天的短短時候,有稀薄的陽光勉強透過妖氣穿入,灑入古城中。


    這個甕中老人所在的地方想來也不是隨意選取的,正是附近陋巷左右無遮蔽,能充分享受到陽光的所在。


    甕中老人可能是太過疲倦,無力地閉上眼睛,雙臂架在甕口上,就這樣仰天曬著太陽,似是陷入了沉睡當中,一動不動。


    稍頃,一片陰影,忽然將甕中老人連同身下大甕一起籠罩,本來就稀薄的陽光,徹底被阻擋。


    那陰影投在地上,爬上陋巷牆壁,呈拉長的人形。


    甕中老人皺了皺眉頭,略微張開沾滿了穢物的眼皮瞥了一眼,隨即又無力地閉上,含含糊糊地說道:“不……不要擋我的陽光……”


    聲音模糊而低弱,耳朵稍稍差一點的,怕是隻能聞得嘟囔,聽不得真切。


    “堂堂大鵬王,怎地成了甕中老人?”


    伴著一聲歎息,張凡的聲音回響在陋巷中,其本人更是站在了甕中老人的麵前。


    立身此處,一股惡臭撲鼻,似是堆積的肥料般,又如某種東西在腐爛著,讓人忍不住想要掩鼻而逃。


    此前那些孩童,要不是自小在平民聚居處長大,早就見慣了肮髒,適應了惡臭,怕是難以忍受這味道來等待泥塑。


    對此,張凡神色無半點變化,隻是淡淡地,居高臨下望著那個甕中老人的動作因他的話而凝滯。


    好半晌,甕中老人的眼皮顫動了一下,旋即歸於了平靜,隻有有氣無力的聲音從顫抖的嘴唇中傳出:“這裏沒有什麽大鵬王小麻雀的,隻有甕中老人,你不要妨礙我曬太陽。”


    張凡聞言搖了搖頭,一手指天,淡淡地說道:“擋住你陽光的,妨礙你曬太陽的,可不是我。”


    話音未落,“轟”的一聲,正上方妖雲洞穿出了一個碩大的豁口,鬱悶了良久不得其門而入的陽光盡情地揮灑而下,將那甕中老人通體染成了金色。


    “啊~”


    毫無征兆地,在陽光臨身的同時,那甕中老人尖叫一聲,周身上下有絲絲白氣冒出,就仿佛一下子被熾熱的陽光烤熟了一般。


    “原來你,已經曬不得太陽了。”


    “可是吃人吃得多了,戾氣纏身排解不得?冤魂不散,糾纏不休?”


    張凡搖了搖頭,略帶憐憫地繼續說道:“若是心中認為所為無錯不差,戾氣自然不存,冤魂當即消散。那野獸食人多有,妖獸禍害無窮,妖王肆虐人間,也不曾見過他們懼怕陽光如此。”


    “大鵬王,你心中為何矛盾,既以為非,又為何做呢?”


    張凡的字字句句,伴著那熾熱的陽光,皆似鋒利的刀子,一把把地在甕中老人的心中宰割著,他終於忍受不住,狂吼出聲:


    “住口!”


    與此同時,甕中老人豁然抬起頭來,直視張凡。在他吼叫抬頭的時候,天上妖氣洶湧,匯聚而成烏雲,將裂開的豁口遮擋得嚴嚴實實的。


    隨著那妖氣的彌漫,甕中老人的身上亦有絲絲黑氣冒出,那豁然睜開的雙眼中,更是一片血紅,如有血海在其中翻騰。


    大甕,劇烈地顫動了起來,那甕中老人的身軀似在甕中膨脹,隨時可能將其撐爆開來,淡淡的嗜血氣息,在陋巷中彌漫著,漸漸轉濃。


    “張某說的可有錯處?大鵬王你不妨指出來。”


    張凡不為所動,依然淡淡地說來,聽在甕中老人的耳中,卻無異於火上澆油。


    “我讓你住口!!!”


    甕中老人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仿佛鷹擊長空時,劃破風雲時的刺耳。


    他的雙眼愈發地血紅,與分寸不讓的張凡對視著,一身氣勢不住地攀升者,更有濃鬱的妖氣充斥陋巷。


    恰在此時,一個稚嫩的聲音帶著哭腔,從巷外傳了進來:


    “老爺爺……嗚嗚嗚……老爺爺……”


    伴隨著這個聲音,還有“撲通”響動,聽在耳中幾可還原出一個小小的人兒哭著飛奔而來,一時腳下不察撲倒在地的景象。


    “……老爺爺~”


    哭腔愈重,聲音已至巷口。


    “我……”


    甕中老人張了張口,卻沒有聲音傳來,一身欲擇人而噬的凶厲之氣為之一凝,旋即潮水般退去。


    他望了望巷口,又看了看張凡,一隻枯瘦漆黑的手臂抬起又放下,似是猶豫不決。


    張凡見狀搖了搖頭,歎息一聲,退開了兩步,沉默不語。


    甕中老人見狀一喜,衝著他點了點頭,接著對巷口外說道:“娃兒小心些,慢著點兒。”


    聲音溫柔而慈祥,關切溢於言表。


    在說話的同時,那充斥陋巷的妖氣如鯨吞一般,被他在一呼一吸間收納了幹淨。當那哭喊著的孩童飛奔進入巷子中時,周遭已是恢複了原本模樣。


    “老爺爺……你看……嗚嗚~”


    那是個六七歲的男孩子,也不顧得摔破了的膝蓋,將黑乎乎的小手攤開到甕中老人的麵前。


    他的手中,赫然是一個破碎的泥塑,其上還掛著斷口新鮮的麻繩。


    “娃兒莫哭,爺爺再給你捏個更好的,莫哭。”


    甕中老人一邊哄著孩子,一邊麻利地以陶土捏成一個泥塑,比此前那些更見精致,穿上麻繩掛到了孩子的脖子上。


    小孩子的臉就是那四月天,陰晴變化飛快,掛著新得的泥塑,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原本還涕淚交流的小臉馬上掛滿了微笑。


    “謝謝老爺爺。”


    小孩子禮貌地道了謝,歡快地連蹦帶跳離開,此前跌倒的疼痛好像都不存在了一般,飛快地跑出巷子向小夥伴們炫耀去了。


    看著他單純的歡樂,清澈的笑容,甕中老人的臉上亦如**綻放,堆滿了笑容,竟也有幾分純真在其中。


    片刻後,他轉過頭來,衝著張凡點了點頭,道:“謝謝!”


    “不用。”張凡搖了搖頭,道:“大鵬王,你既吃人,又何必要顧忌孩童呢?”


    “孩童是人,誠仁就非人乎?”


    說著,他踏前一步,重新站到了甕中老人的麵前,手掌攤開,掌中有一殘破的泥塑躺著,正是此前那孩童留下的。


    這個泥塑在那些孩童眼中,或許隻是好玩的玩具,可落在張凡的手中,卻有淡淡的金光在閃爍。


    金光的核心處,泥塑的最中心,有一小滴金色的血液殘留,其上氣息強大,似是取自某種強悍的妖獸之血——確切地說,是金翅大鵬之血。


    有這一小滴金翅大鵬血,再聯想到此前甕中老人對孩子們的叮嚀囑咐,張凡不過動念就想明白了。


    “你既然通過這種辦法來保護這些小孩,讓他們免受吞噬,那何不幹脆不吃人?”


    “既已一吞千人,緣何又假作慈悲呢?”


    張凡句句緊逼,那甕中老人卻如沒聽到一般,更不曾如此前那般煞氣衝天妖氣彌漫,隻是嘟囔著“謝謝”,緊接著整個人慢慢蜷縮了起來。


    他好像將張凡的存在忘卻了似的,顫顫巍巍地縮起身子,一手入甕,一手拿著從地上拾起的木板,就要蓋到甕上去。


    可以想見,平時不捏泥塑時,這個老人定然是整個人居於甕中,不見天曰。


    “竟然再不受激?”張凡略一皺眉,隨即臉色一沉,喝道:“鯤鵬大聖!”


    “鯤鵬……大聖……鯤鵬……大聖……”


    聲音震動陋巷,有茅草從左近茅屋上灑落,有灰塵從地上揚起,卻有無形的氣場將甕中老人所在的地方籠罩,茅草不得落,灰塵不得揚。


    張凡一聲大喝,指出甕中老人來曆,仿佛讓一切都為之凝固。


    “你……你是誰?”


    木板無力滑落,甕中老人重新探出頭來,凝視著張凡,顫聲道:“你到底是誰?外麵那個老叫花子一夥的?還是……”


    還是什麽,他竟是說不出口,聲音都在顫抖,似有無限恐懼充斥其中。


    “我是誰?”


    張凡搖了搖頭,望著仿佛預見了什麽大恐怖一般的甕中老人,目光中不由得帶出了幾分憐憫,此前他如何對待那些孩子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一縷疑惑不可解:


    “人耶,妖耶?!”


    這鯤鵬大聖究竟是人是妖,他又是如何會落到坐困甕中的下場?種種疑問,著落其身。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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