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自然災害給我的震動很大,也讓我第一次意識到了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


    前兩年,有一位研究生學曆的黨委書記說過這樣一句話: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其實,那個時候這個現象比現在要嚴重得多。


    後來,我開始反思自己當初的選擇,城市和工廠,雖然一樣缺人才,但還是有一些大學生的,畢竟幾乎所有的大學生、知識分子都集中在了城市。


    農村呢?農村什麽也沒有。


    沒有資金,沒有技術,沒有人才,農業怎麽能發展,農民怎麽能富起來?就靠咱們國家人均不到一畝的耕地嗎?當我開始關注農業生產的時候,我是大大地吃了一驚的。


    在五六十年代,咱們國家普遍農業生產水平比起明朝的時候,居然並沒有什麽根本性的進步,四五百年的原地踏步,實在是難以想象啊。”


    說到這裏,談新權痛心疾首。


    “後來,您就上了第二次大學是嗎?”聊到這裏,話題已經進入了藍煜星可以知道的範圍,他看過談新權的簡曆,談新權的專業是水利工程,因為在學校期間受到排擠,所以,並沒有畢業,改革開放以後,恢複了政策,他才回校補考了剩下的科目,取得了本科學曆。


    而且,他在河西村的時候,最早也是靠興修水利起得家。


    當時老楊說過,他規劃的農田水利項目,每一張圖紙,都是由他親自操刀而成。


    如果沒有相當紮實的專業知識作後盾,那是做不到的。


    “不錯。


    那是在三年自然災害結束以後,我找到了當時鎮中學的校長,也是我高中時候的班主任,我的恩師。


    和他談了我的想法以後,他很支持,就給我重新辦了一個學籍。


    那時候學籍啊戶口啊什麽的管理很鬆,根本不象現在這麽嚴格,農村連派出所都沒有,戶口都是生產隊和大隊在管理,所以,很好辦。


    第二次高考,我毫不猶豫就選擇了水利專業,可就在上學期間,又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我的思想觀念又發生了一個變化,這次變化,可以說,影響了我的一生。”


    談新權眉頭一皺,似乎又想起了什麽不堪回首的往事。


    “您指的是大學肄業的事嗎?”應該是,藍煜星聽老楊說過他上大學的時候,因為參與文革不積極,最後被下放到河西村的事情,相信就是談新權現在所說的了。


    “差不多是。


    我再次上大學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好幾歲的人了,又曾經有過工作經曆,處理事情自然比一般的同學要成熟許多,所以,沒用多長時間,就贏得了老師和同學們的信任,被選為班長,後來又進了學生會。


    大四開學,原有的學生會主席畢業,我做了新的學生會的主席。


    可是不久,文革便爆發了。


    開始的時候鬥爭相對要簡單些,串聯,寫大字報,背毛主席語錄,我還是很積極的;到了第二年,局麵就開始混亂不堪了,一大批德高望重的教授被批鬥,甚至被迫害,大量在建國以後回國投身社會主義建設的老科學家,居然被冠以敵特的帽子,這讓我對這次所謂的革命產生了極大的懷疑,我動搖了。


    後來,終因為一件事爆發了。


    我的一個老師,一個著名的水利專家,他放棄了國外優厚的經濟待遇,在新中國建立以後,毅然回國。


    十餘年裏,他不僅誨人不倦,為國家培養了大量的水利專業人才,而且參與了大批重點水利工程的建設,每個月卻隻拿幾十塊錢的工資。


    對他,我是十分崇敬的,在和他相處的幾年裏,我無時無刻不受到他那顆拳拳赤子之心所感染,所激勵。


    而且,老人的身體狀況極差,在打成敵特之間,他已經是肝癌晚期了,可他還是堅持在工作一線,用他可以用小時來計臬的餘生來為國家的建設作貢獻。


    這樣的人,會是敵特?他圖什麽呀?打死我都不信。


    所以,在他被批鬥的時候,作為校革委會委員的我據理力爭,結果你自然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不過,因為我根正苗紅,既是貧農,又是孤兒,占了不少便宜,而且身邊也團結了一批人,那幫造反派們也不敢拿我怎麽地,所以,就編了一個由頭,把我當知青給下放了,讓我到p縣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嗬嗬。”


    談新權一聲苦笑,不知道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那個荒唐的年代。


    “後來您就到了河西村了是嗎?”藍煜星現在是在用詢問來鼓勵談新權說下去,這句話屬於典型的明知故問。


    “是啊!不過,先不談在河西村的事情,那時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主要想說的是這件事對我的影響。


    可以說,我被下放,對我最大的一個刺激就是,從前,我一直以為,要想為國家的建設作貢獻,首先就是要有學問,有技術,所以,建國初期我學工科,後來感覺農村有問題,又學水利,這種觀念影響了我十幾年,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如果想做點事情,僅靠知識,靠技術是不行的。”


    談新權用這樣的話來形容他的轉變。


    “那您認為最重要的是什麽?”藍煜星一邊猜測,一邊問。


    “權力!”談新權十分堅決地說出了這兩個字:“這就是政治!你要懂政治,要有權力,才能順利地做你想做的事情,才能不受約束地推行你的想法。


    沒有權力,你就是有再好的技術,也隻能是一顆棋子,別人讓你怎麽走你就怎麽走,讓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如果你不服從權力的支配,那麽,你就被會被遺棄,你就會被那隻權力之手從棋盤上拿開,就這麽簡單。


    所以,就是因為我不懂政治,沒有權力,我學了冶金,卻不能如自己所願為國家煆煉優質的鋼材,隻能去指導別人怎麽用寶貴的鐵礦石去煉那些比垃圾還垃圾的螞蜂窩;我學了水利,也不能參與到水利工程的建設和設計,隻能下放到農村種田,去割麥子,去放牛。”


    “可你學到的東西並不是沒有用,後來還是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的,不是嗎?”藍煜星感覺談新權的權力觀似乎有點問題,當即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是的,那是因為我有了權力。


    哪怕隻是一點點,隻是一個比芝麻還小的小官,但是,有了這點小權,我就按照自己的意誌來支配我權力範圍內的一切。


    這樣,我才有機會去興修水利,興辦工廠。


    河西村的實踐,是有限的權力和知識嫁接在一起綻放出的一朵美麗的鮮花,卻又因為不可抗拒的權力最後結出了一顆苦澀的果實。


    老實說,河西村的村支部書記,是我做過的最小的官,卻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段,我敢說,那時候河西村的水平,絕對是全國農村第一。


    那時候都在說農業學大寨,大寨怎麽啦?大寨能比得上河西嗎?差遠了。”


    提到了自己一生最滿意的作品,談新權的自豪感不知不覺地便流露了出來。


    “那你一開始到河西村的時候,因為拉大車,腳心都被戳爛了,並不意氣用事,而是有意為之?”藍煜星漸漸感覺到,肄業之後的談新權,有了權力欲的談新權,已經不像開始的時候那麽單純了。


    “那倒也不至於。


    不過,你說得也不是一點點道理都沒有。”


    談新權回答得很坦率,此時的他,酒意已經十分明顯,舌頭似乎有點發硬了:“那時候的我,本來就血氣方剛,一腔熱血,男人嘛,流點血受點苦算得了什麽?我是不服那個氣,憑什麽農民們就敢赤著腳在麥茬地裏走,我們就不行?別人能做到的,我一樣能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當然,就是因為我的這種勇氣,贏得了鄉親們的尊重和擁護,後來,我才能被推舉為大隊書記,才能有一番作為。


    所以,你說我是為了某種目的才去這樣做,也不能說不對,事實畢竟導致了這個結果。”


    “那後來出了事情以後,你不後悔嗎?”藍煜星有一種判斷,是不是文革時期談新權做了那麽多的事情,反而遭到打擊迫害,導致他性格扭曲,痛恨黨和政府,這才組建了一個龐大的犯罪集團,挑釁國家政權。


    “後悔?我不後悔。


    那一次的實踐,是我有生以來做的第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為什麽要後悔?不過,事後,我還是進行了深刻的反思。


    小藍,你還記得我送你的那本書嗎?”談新權忽然提起了中秋節贈書的事情。


    “記得。


    《徐光啟傳》是吧,我常看。”


    藍煜星很認真地回答道。


    “你的確是看了,可惜,我的一片苦心,並沒有起作用啊。”


    談新權似乎十分惋惜:“在獄中幾年,可以說,我一直在反思,反思我究竟錯在了哪裏,後來,我終於得出了答案。”


    “那您的答案是什麽?”藍煜星很好奇。


    “你聽說過這句話嗎?命運像**,如果你無力反抗,那就閉上眼睛享受吧。”


    談新權說的,是一句被眾人傳說了千萬遍的一句簡單而又粗俗的話。


    “當然。”


    “大體就是這個意思了,人,如果不能改變環境,那就要努力適應環境。


    所以,我在河西村,最後之所以出現那樣的結果,就是因為我不識時務,沒有研究好中央的政策導向,隻是按照自己的一廂情願,憑著一腔熱血蠻幹,最後碰了個頭破血流,根本就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畢竟年輕啊。”


    談新權最後的感慨,不知道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藍煜星。


    “您現在倒是不年輕了,可還是這麽幹了,那又是為什麽呢?”藍煜星至少可以分析出,談新權現在的所作所為,雖然和當初在河西村所做的事有本質的不同。


    在河西村的時候,他是發展生產,造福百姓;而現在,雖然客觀上做了一些好事,卻也在濫殺無辜、草菅人命,可有一點是相同的:都在與黨和國家的大政方針對抗。


    這和他剛才所說的如果不能改變環境,那就努力適應環境的說法是背道而馳的,究竟是為什麽,藍煜星不得而知。


    “你理解的片麵了。


    我說的是,如果改變不了,那就努力適應。


    我從監獄裏出來以後,可以說,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韜光養晦,默默地準備著,這個過程很難熬啊。


    我出來以後,檔案年齡也都三十多歲了,還要從科員一步一步幹起,不過,也給我趕上一個機會,那會,我拿到了原來的本科學曆,正好趕上八十年代前期的文憑熱,隻要有大學文憑的,一個個都跟做了火箭似的,迅速往上提拔,於是,我很快做了副鄉長,副書記,鄉長,黨委書記,副縣長,縣委常委,縣委副書記,縣長,快還是很快的,可是,等終於到了做縣委書記的時候,也就是到了可以實實在在按照自己的想法放開手腳大幹一番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已經年過五十了。


    這個時候,用幹部的導向早就變了,文憑熱過去了,開始提倡幹部年輕化了。


    我很清楚,縣委書記卸任以後,組織上肯定會給一個副廳級的待遇,但是,我做一把手、主政一方的機會已經到頭了,如果再不做點什麽事情,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談新權的話題在一步一步地進入主題。


    “於是您就實施了這麽一個充滿血腥的計劃?”藍煜星心裏想不通。


    其實,以談新權的能力,在p縣做縣委書記期間,他所做的事情,已經足以快慰平生了,為什麽還要在暗地裏搞出這麽一個動作?藍煜星實在是不明白。


    “我並不同意你的說法,這個計劃,在剛剛啟動的時候,的確采取了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比如,用了許昌平的一筆黑錢,比如,在上海實施一個空手套白狼的騙局,這些,就是你所說的非法斂財吧。


    但有一點,佳兵不祥,我從來沒有打算過以武力為手段,以人的生命為代價,去推行我們的理想。


    至於後來因為出現了一些曲折,不得已采取了一些極端的手段,就像我開始時所說的一樣,是一種必要的犧牲,那也並非我的初衷;組織這支武裝,更主要的目的是在國外開辟財源,在國內尋求自我保護,而不是想把他們作為殺人的利器。


    而且,我希望你看到,在p縣,在玉綸集團,多少群眾、多少職工因為我們的努力過上了好日子,解除了後顧之憂,不再為下崗而發愁,為疾病而困頓,為子女上學而煩惱,為住房而操心。


    說白了,我就是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徹底革除當今社會的諸多弊端,建設一個全新的社會,用官方的話說,就是和諧社會。


    而且,我還想告訴你,目前我們所實施的,主要是從物質上解決社會弱勢群體的生活問題,這僅僅是這個計劃的一小部分,未來,我們計劃建設的是一個沒有腐敗、沒有特權、沒有貧窮、沒有不公的真正意義上的和諧社會,而不是僅僅隻有少數人先富起來的畸形社會。”


    談新權的一席話,義正辭嚴,慷慨激昂。


    藍煜星明白了,為什麽像劉彪這樣的人在臨死之前留給妻子的居然是林覺民的《與妻書》,為什麽董守業在留給兒子的遺言中說的居然是士為知己者死,為什麽像安永江這樣的能人義士甘心受他們的驅使,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們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犯罪組織了,他們有自己的組織信念,有自己的社會理想,他們都是在為一個自以為是光明的、偉大的目標而奮鬥。


    “所以,你們就可以濫殺無辜嗎?就可以非法斂財嗎?就可以利用黨和政府給你們的職權為所欲為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您真的以為,用一個黑暗的手段,能夠打出一個光明未來嗎?坦率地說,我現在並沒有看到你規劃的美好藍圖,我看到的隻是血淋淋的現實,隻是一個又一個無辜的生命在你們的槍口下終結,一個又一個美滿的家庭在你們所謂的理想麵前破碎。


    談叔,你們的計劃才剛剛開始,僅僅是在s市實施了一點點,已經造成了這麽多的悲劇,如果推而廣之,如果擴大到全國,你可以想象得到嗎?那時候死的人就不是一個兩個,十個八個,而是成千上萬。


    您知不知道,您的這幅藍圖,別說根本不可能實現,就算是實現了,最後,也必將是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您真的打算一條道兒走到黑嗎?”藍煜星,如果說剛開始的時候是在質問,那麽,他現在幾乎是在苦勸了,他在奉勸談新權能夠即早收手,不要再製造更多的悲劇。


    “小藍,你說的後果,我也想過。


    所以,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從來都沒有打算用那種激進的暴力的手段去達到這個目的。


    你要相信,我現在所做的事情,隻不過是在為下一代人打基礎,在為將來作準備。


    我的時間太少了,如果能夠多一些,如果能夠提早十年讓我有權力實施這個計劃,這個計劃會完美的多,連一點點違反法律的手段都不需要用。


    可是,我的時間太少了,隻能謀求速成,隻能走捷徑。


    小藍,你加入我們吧,進了這個組織,你很快就會是這個組織的領袖,這樣,你就有機會彌補以前的一些錯誤,讓這個組織繼續回到那條光明的道路上去。


    而且,你也必將實現你從前所沒有想到過的人生價值。


    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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