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倏忽之間已響在院內,隻是一瞬間便占據有利地勢,形成一個弧形的包圍圈,切斷了所有可能下山的通路。


    秦放歌看起來還算鎮定,靜立於木窗前緊握著廣寒刀一動不動,但身體卻明顯緊繃起來,整個人好似一把蓄勢待發的弓,隨時都會射出最具殺傷力的箭矢。微弱的燭火透過布簾,將他半邊陰鬱冷峻的臉,映得如同石刻浮雕。


    空氣中似有暗流湧動,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屋外異響漸近,其間隱然夾雜刀劍兵戈碰擊之音。


    秦放歌透過半開的木窗朝外看去,一片黑暗裏,沿著籬笆牆一轉依稀可見銳芒點點,也不知多少弓箭對準了他。


    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在寂靜中突兀地響起:“秦放歌,我知道你在裏麵,要想活命就快出來,否則——就放箭了。”


    話雖是狠,但語聲嬌媚,聽起來軟綿綿的,根本就起不到威懾的作用。


    十二娘卻是一驚,脫口低呼了聲:“阿芙!”


    秦放歌回頭看她一眼,目光裏有說不清的東西,像是輕蔑又像是憐憫。十二娘背倚床柱將臉撇到一邊,避開他的目光,她受不了那樣的目光,她可以忍受他的蔑視,但絕對忍受不了別人的憐憫。


    沒錯,阿芙是唐相的新歡,她是舊愛。


    不不不,不是舊愛,隻是江天成送給他用來暖床的低賤滕侍而已。


    秦放歌在幽暗裏冷冷笑了聲,笑那喊話的女子真蠢,出去?鬼才會出去當箭靶子。揚手一揮,隻聽暗器破空聲響,兩道寒光從窗間直飛了出去。外麵頃刻間做出反應,一瞬流矢如雨,全都朝著木窗射來。


    箭矢帶著巨大的衝力穿窗穿牆而過,咄咄咄釘在地上、牆上,有幾枝險險就射中十二娘,她一個懶驢打滾躲過,抬手拉動床柱旁的機關。一道鐵板從天而降,堪堪嵌在木窗之內。


    如此一來,密集激射而入的箭矢便被擋去大半,隻剩少量透牆射進的箭矢散落屋內。


    “我就知道你有應急之法。”秦放歌怒氣衝衝匍匐著自箭叢中爬到十二娘跟前,揪著她的衣領拉到跟前,冷笑,“狡兔三窟,你有逃跑的路對不對?”


    十二娘不語,沉默片刻,伸手過去扭了扭靠左邊的那隻床腳,也不知摁動什麽機關,竟在床下現出一條暗道來。


    秦放歌凝目下看,暗道裏黑黢黢的,也不知通向哪裏。


    他微微眯眼,捏住十二娘下頜道:“你要明白,如今咱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若落到外麵那女人手裏,隻怕你會死的更慘。”


    “秦爺若覺得這條路不妥,跳後窗也可以……崖下麵是個深潭,不過,我想下麵可能已布著人了。”


    “你倒是給自己留了不少後路。”他鬆開手,半是嘲諷半是歎服。


    “相爺說,人無遠慮……”她忽頓住,喉中有些發梗,再也說不下去,轉過臉吸了口氣才又道,“秦爺打算走哪條路?”


    “走暗道。”秦放歌攥緊廣寒刀,起身便往暗道裏走。


    十二娘隨後跟著,摁動機關將暗道門合上。二人摸著黑沿著土階往下走,約莫走了二十來級階梯,秦放歌晃亮了火折子,回頭問:“這條暗道通往哪裏?”


    “石鼓口。”


    “原來就有?”


    “嗯。”十二娘隨口應,眼睫微不可查地跳了跳。


    “撒謊,這分明是新挖的地道。”秦放歌順手摸一把牆上的泥,這土還是新的。


    十二娘也知道瞞不過他,隻不做聲。


    秦放歌又道:“單隻憑你,隻怕還挖不出這地道來。”


    十二娘隻好道:“我請匠人來挖的。”


    “花了不少銀子?”


    “還好。”


    “我錢莊名下的銀子就全被你用到了這裏?” 秦放歌由不住苦笑,這還真是機緣巧合,這女人出賣了他,卷了他錢莊的銀子逃到這裏,不曾想竟還是用在了他身上。


    暗道越來越深,終於走完那陡直的隨時會讓人一頭栽下去的土階,到了一段比較平順的正道上,卻還是不那麽好走。地道內潮濕陰暗,且還狹窄,僅僅隻容一人通過,兩壁怪石上布滿滑膩膩的青苔,隱隱透著股子腐屍的臭味。


    秦放歌站住,掉轉身將手裏的火把塞到十二娘手裏,道:“你走前麵。”


    十二娘乖覺地接過火把,側身繞過他,走到前麵,自動自覺地做引路人。


    腳底下坑坑窪窪,秦放歌深一腳淺一腳地隨著十二娘往前走,時不時總會絆到什麽東西,十二娘在前不時出聲叫他小心。


    轉過一道彎,那股子腐屍的臭味愈發濃鬱。


    十二娘忽然頓住,提起裙子跨過一樣障礙物後,道:“秦爺慢點。”


    秦放歌還未走至近前便聞到一股惡臭,就著光低頭一看,登時就怔住,那竟是一具腐屍,也不知死了多久,臉上的肉已全部腐爛,腐肉黃水之下隻見森森白骨。


    “你……”秦放歌倒吸了口冷氣,眼見十二娘平靜如初,便知此事多半與她脫不了幹係。


    她舉著火把等他過來,也不等他發問,抬足便又往前去。


    若隻那一具屍首還好,可恨是隨後又連碰到十數具,或仰或伏,或坐或臥,死狀淒慘,不堪入目。秦放歌恨得咬牙,到底沒忍下去,眥目問道:“這都是你幹的?”


    十二娘持著火把靜靜看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這心狠手辣的歹毒婦人,隻為保住這暗道的秘密,便殺了這許多人。”秦放歌自認不是正人君子,殺人放火的事情他也不是沒幹過,卻還沒見過如此令人發指的血腥惡行,簡直就是草菅人命。


    那歹毒的惡婦卻並未因他的怒罵感到愧疚,轉過臉避開他憤怒的目光,淡淡反問:“我若不夠歹毒,秦爺以為我還能活到今天?”


    她掉轉身款款前行,背影窈窕迷人,一步一步搖曳生姿,語聲輕飄飄說得輕描淡寫:“我並不想殺人,可惜他們得了工錢猶覺不夠,商量著要圖財害命,我為了保命自然不得不把他們殺了。”


    秦放歌看著那美麗的背影不置一詞,眸光卻漸漸冷下去。


    她這是在為自己辯解?


    十幾條人命交代在她手中,她覺得於心不安了?


    所以便說別人圖財害命……


    或許她說的是事實,但殺一儆百便足夠,又怎用得著全部殺光?真不知她長著一副什麽心肝?竟能下得去那般狠手,難道生就是一副蛇蠍心腸?


    這婦人太過狠毒,不能留也留不得。


    秦放歌將刀柄又握緊了幾分,邁開大步跟上前去。


    他們已快到出口,隱約有絲風吹進來,將那腐臭味吹散了些。秦放歌吸了口氣,又走了十來米地,便看到洞口處的那道石門。


    便是這個時候,秦放歌也不敢確信自己是不是就真的逃出生天,到了安全之地。


    一把拉住已打開石門欲踏出洞口的十二娘,道:“等一等!”


    十二娘回頭看看他,道:“從這洞口出去的一二十裏地內人跡罕至,要走整整一日的路程才到得了石鼓口。”


    她還真善解人意,知道怎樣不顯山不露水地打消他的顧慮,又保全他的顏麵。


    秦放歌微微笑了下,心裏卻越發覺得這女人可恨,道:“人跡罕至未必就沒有伏兵。”


    十二娘覺出他這話的古怪來。


    他不相信她,不但不相信,恐怕還懷疑她會再次出賣他。


    這也沒什麽奇怪,一朝被蛇咬,是得小心點才是。


    隻是——好像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


    秦放歌目中忽有狠戾之色迸射,握著刀柄的右手微微一動。十二娘心頭突地一跳,下意識閃身便是一躲。廣寒刀擦著她的左肋下呼嘯而過,隻差半分的距離便能要了她的命。


    十二娘險險避過一刀,旋身躍出洞口。


    洞外別是一番天地,黑沉沉的天宇之下,是一望無垠的荒草地。


    她在荒草間站住,手持火把看秦放歌隨後躍出。


    “你要殺我?”她問,跳躍的火光中,她那被蚊蟲叮咬的紅腫的不堪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


    秦放歌鄙夷地笑笑,這算是明知故問麽?


    “我沒有理由不殺你。”他冷冷道,卻奇怪她為什麽還站在這裏不跑?


    “你還不逃?”


    “能逃到哪裏去呢?”十二娘抬頭望著深黑色的夜幕微微笑了下,笑容多少有些淒愴的味道,而後她在草叢間盤膝坐了下來,閉上眼道:“秦爺這次可以給我個痛快了?”


    秦放歌隻覺太陽穴上突突直跳,手裏的刀攥緊又放鬆,放鬆又攥緊,忽然幾步上前,擰眉冷笑道:“好,我便給你個痛快。”舉起廣寒刀咬牙試了好幾次,也不知為何,竟還是下不了手。但心頭到底恨不過,忽然一把奪過她手裏的火把,反轉刀背擊下,重重擊在十二娘右小腿上。


    耳中有細微的骨裂聲響,眼看十二娘嗚咽著渾身劇顫,緊抱住右腿蜷縮成一團,他就知道她那條腿斷了。


    他恨恨道:“要我給你個痛快?沒那麽容易。”


    十二娘死死咬住下唇,將痛呼聲忍回喉中,大概咬得太狠,唇間竟有了腥鹹的味道。


    秦放歌道:“念在你還算老實的份上,我饒你一命。你說的不錯,這裏還真是人跡罕至,雖沒有伏兵,豺狼虎豹或是蟒蛇之類卻是可能有的。”


    回頭又看一眼被綠藤遮蔽住的洞口,道:“還有那位阿芙姑娘,也許她比豺狼虎豹還要可怕,你最好自求多福,別碰上他們才好。”


    他憐憫地最後看她一眼,徑自從她身邊走過,越走越遠,漸漸就隻看到微弱的一星火光。


    十二娘在黑暗裏坐起身,忍著痛摸索到右小腿骨斷裂的那處,將腿骨扶正撕下一幅裙角纏裹住傷處。秦放歌的話不錯,她不能在此久留。想起之前差點葬身巨蟒口中的情景,她猶覺心悸,掙紮著便要站起身來,隻是稍微一動,便是一陣劇痛襲來,疼得她一個哆嗦,人便又倒了回去。


    她趴在草叢中,幾近於昏迷。迷迷糊糊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一陣沉悶的石磨轉動聲,心裏一驚,睜眼看時便見火光耀眼,綠藤之後的石門竟是大開,魚貫內走出一個又一個身穿鎧甲、手持弓箭的京畿營羽林衛。


    羽林衛們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她,瞬時,她便成了眾矢之的。


    明晃晃的箭簇無一例外對準了十二娘,她強撐著坐起身,聽到其間有人道:“稟阿芙姑娘,發現個可疑的女人。”


    “是麽?讓我看看。”嬌嫩如黃鶯般的聲音猝不及防闖入耳中,刺得耳膜嘶嘶地響。


    十二娘朝著那聲音的方向看去,便見一嬌小的黑衣女子從羽林衛中走了出來。那女子約莫隻有十五六歲,她一步步走過來,柳葉青青的眉毛微微上挑,圓溜溜黑漆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來天真之極。


    “十五妹——”十二娘被她那一雙眼看得極不自在,先叫了她一聲。


    “哦……”阿芙張圓了豔紅的小嘴,眨了下眼,像個貓兒般笑了起來:“十二姐?哎喲,真是十二姐呀!十二姐,這一陣怎麽總也見不著你?你到底去了哪裏?阿芙想找你玩兒也找不到人,問相爺你去了哪裏?相爺又不肯告訴我。”


    她笑吟吟的,笑容如孩童般純真,歪著腦袋仔細又看看十二娘,蹙眉道:“隻是,你……你怎成了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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