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然放亮,阿瑤走去將窗戶大大敞開。沁涼晨風拂麵而過,將屋子裏唐庭遺留下來的氣息吹散。她腦中略微清明,想起不久之後可能會和唐連見麵,方覺胸臆間不那麽窒鬱。


    正尋思間,忽見邊廂秦放歌的房門打開。也不知是不是還沒睡醒,跨過門檻時他竟差一點摔倒。


    秦放歌一手扶門框,一手扶額,在門口略站了站,這才又舉步往她的住處而來。匆匆幾步趕到房前,一抬眼看到窗前站著的阿瑤,便沒有敲門,放緩了腳步慢慢走過來,問道:“你昨晚上沒什麽事吧?”


    阿瑤木著臉搖頭,心頭卻似做了虧心事般嘭嘭亂跳,耳根後也燙的厲害。


    “怎麽了?是出什麽事了?”阿瑤心裏雖翻騰得厲害,麵上卻是鎮定。


    秦放歌猶豫了下,搖頭道:“沒什麽事。”


    “秦爺氣色不大好,莫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秦放歌臉膛上隱隱泛青,氣色的確不大好。他愣了愣,掩飾般地掉過頭,道:“大概是昨晚沒有睡好。”


    他說得倒是輕描淡寫,聽在阿瑤耳中便有了別的意味。她腦子裏轟地響了聲,所有思緒隻在“沒睡好”三個字上徘徊,他說他昨晚沒睡好,那他昨晚是聽到什麽了?……或者說他一早便知道什麽,不然,又豈會無動於衷?


    沒睡好?是基於良心的譴責,才沒睡好麽?


    她麵上由不住微微發白,袖中兩手不自覺下緊緊攥成了拳。


    原來如此!


    他們……把她當什麽了?


    她緊緊咬住牙,好一陣才將欲破胸而出的憤怒壓製下去,輕輕呼出口氣道:“難怪臉色這麽差,我還以為秦爺病了。”


    秦放歌微皺了下眉,沒搭這話茬,道:“時候不早,收拾收拾吃點東西,準備上路了,我去看看他們幾個起來沒有。”說著便轉身往幾個隨從住處去了。他一路走一路回想昨晚之事,其實昨晚他並不是沒睡好,而是一反常態的睡得極好。


    昨晚上他房裏來了位不速之客,二人為嶽州之事談了些時候,可到底談到什麽時辰,他竟是一點也想不起來,連那人什麽時候走得也不清楚。


    一覺醒來,便已是卯時末刻。他一向起得早,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在沒有宿醉的情況下到這個時辰起來,醒來時頭昏昏沉沉的,也不甚清醒。他直覺是著了人的道,大概是被下了蒙汗藥迷香之類的東西,而給他下藥的人八成便是那位不速之客。


    秦放歌一時也想不透那人的心思,迷昏他到底想幹什麽?


    先時他還想著那人是不是想瞞著他找十二娘的麻煩,可眼下她人既是好好的,這便讓秦放歌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當晚,他們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山腳下露宿。


    奔波了一整日,大家都有些疲憊,就著隨身帶的幹糧簡單地吃了頓晚飯後,便各自歇息。秦放歌同幾個隨從圍在火堆邊,或臥或躺,不多時便有鼾聲響起。阿瑤則在卸下鞍馬的車上休息。秋意漸濃,便是在有遮蔽的馬車裏也能感到外麵冷浸浸的寒氣。


    阿瑤攏攏衣領,將身上搭著的薄被裹緊。一旁放著秦放歌方才硬扔進來的厚絨鬥篷。她稍稍朝另外一邊挪了挪,下意識裏並不想挨著與秦放歌有關的東西。


    篝火明滅,黑乎乎的樹影在夜風中搖曳。


    她閉上眼,心裏默念,假的,全都是假的。等到嶽州,她不再有利用價值的時候,這些人就會一個個原形畢露。無論如何她也不能等到那時候。可若阿連來不了,她是不是還要繼續等下去?


    等待,無疑是這世上最最折磨人的事情。


    阿瑤輾轉反側,很久都睡不著。後來有一陣子她總算睡著了,卻很快又醒了過來。靜夜裏忽有飛鳥振翅的聲音,聲音來處不遠,便在前麵小溪邊的樹林裏。她霍地一下坐起,便聽外麵秦放歌厲喝一聲:“什麽人?”


    沒有人回答,耳邊隻聞獵獵風聲。


    阿瑤掀開車門簾,便見兩道黑影淩空舉劍朝秦放歌刺下。


    另一邊,幾個隨從也不出意料地遭到了攻擊。


    阿瑤一手緊按住腰間劍柄,跳下車去。她一麵警惕地四下張望,一麵留意兩處激鬥的人群,正尋思要不要上前助他們一臂之力,袖子卻忽被人輕輕一扯。她一驚,便聽有人近乎耳語般的輕喚:“十二姐。”


    她掉轉頭去,看到車廂側邊黑地裏立著道人影,頎長俊逸,卻不是唐連又是誰?


    “阿連!”她驚喜地小聲叫他。


    “噓!”唐連對她擺擺手,握住她手腕順勢一拉,她便跟了過去,同他一起矮身鑽入了車後的樹叢中。


    樹叢後是橫亙的土坡,二人貓著腰躡手躡腳繞過去,穿過一帶低矮的灌木,方起身邁開大步往前飛奔。他們手牽手跑得極快,冷風迎麵刮過來,呼呼灌入耳中,衣袍襟帶也隨風鼓蕩飄揚,阿瑤隻覺一顆心如同衝出樊籠的鳥兒般雀躍,整個人幾乎像要飛起來。


    直到完全聽不到打鬥聲,兩人方慢下腳步,走到不遠處的幾株大樹下停住。


    “十二姐……”就著疏淡的星光,唐連低眸靜靜打量她,“十二姐,你又瘦了許多。”


    阿瑤仰頭看著他笑笑,道:“是麽?”


    唐連點點頭,澀然道:“這一陣你受苦了。”他的語氣有些傷感,停了停,接著又道,“十二姐,你再忍一忍,等嶽州那事了結……”


    “阿連,我們走吧!”阿瑤不等他說完,便急急打斷了他。


    “走,走哪兒去?”唐連愕然問。


    “離開這裏,咱們不去嶽州,直接繞到域北去。阿連,到時我們想去哪兒便去哪兒……不如離開杞國,到魏國去,你說怎樣?在那邊安家立業,再給你娶個好人家的女兒,你說好不好?”她一口氣將心裏所想如竹筒倒豆子般盡數說出,生怕停下來這些話便再也說不出。


    “十……十二姐……”唐連被她這番突如其來的話弄得不知所措,“你……你這是怎麽了?是出什麽事了麽?”


    “沒有怎麽,我就是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阿連,你答應我,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好不好?”阿瑤著急道,唐連不幹不脆地態度令她忽生幾分恐慌,她由是煩躁不已,說話的語氣便不那麽好。


    唐連怔了好一會,才似醒過味來,道:“十二姐,你是在恨相爺那般對你是麽?他……他也是迫不得已,那時除了你再沒有更好的人選,便隻有讓你……你放心,你為相爺所做的,相爺他心裏都記著,等嶽州事妥,他……”


    “我不要他記著,誰稀罕他記著?”阿瑤使勁搖頭,“我隻要離開,阿連,咱們走好不好?你說話啊!”


    “可是……”唐連握住她肩膀,為難地道,“相爺他如今處境艱難,各方人手都是緊缺,我們若走了,無異於在背後捅他一刀……這種事,阿連實在做不出。”


    阿瑤定定看著他,呆了好一會才道:“你這是……不肯隨我走了?”


    唐連又豈能聽不出她這句話中的失望來,卻仍是點頭承認了:“十二姐,等嶽州事了之後吧!眼下不能,我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棄相爺不顧。”


    “為什麽不能?你不是說想跟我一起過幾天清靜日子的麽?怎麽而今又不肯了?難道你那時說的話都是哄我的?”阿瑤也知自己失態得很,卻是控製不住,“阿連,你知道不知道,嶽州那邊有什麽等著咱們?螳螂捕蟬,誰知有什麽在後麵等著,或許人家早就等著你們一頭撞進去……”


    “你說什麽?”唐連先還是一臉愧疚地安撫於她,待聽到後麵那句話,麵上頓時一肅,追問道,“嶽州那邊到底怎麽了?你是不是知道什麽,快告訴我,十二姐……”


    阿瑤緊閉雙唇,那些話她原本不想說,卻還是忍不住失口提了兩句。


    她有幾分後悔,又有幾分惱恨,也不知是在恨自己還是在恨唐連,亦或是在恨那個人,那個高高在上,始終俯視著她的人。


    “不,我什麽也不知道。”她說。


    “十二姐,這是要命的事情,一著不慎,便會置相爺於危險之地。你想想,這些年相爺對你也並非就全然不好……”


    “我就是要置他於危險之地,我就是想看他一敗塗地,狼狽不堪的模樣。”


    “你……”唐連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十二姐托人帶信給我,便是為此事吧!請恕阿連不能從命。”


    阿瑤無力地看著他。若說先前她還覺得自己是一隻破籠而出的鳥兒,從此可以如風一般自由,此刻她便如那滑稽可笑的跳梁小醜無二。一腔心思終難付,她怎麽能想當然地將自己的想法加在別人頭上?阿連不是小孩兒了,他如今已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有自己的想法和處事原則,又怎會處處聽她指派?


    她心頭隻覺淒然,背轉身不看他,語聲柔緩下來:“是我強求你了!”


    唐連也自難過,沉了半晌,在她背後低低道:“相爺於我有教養之恩,若沒有相爺提攜,便沒有今日之唐連,我實不能行此背德忘義之事。十二姐若想走的話,我不攔你,其實相爺早就答應要放你走,隻是要等嶽州事畢。既然如今你這麽想走,那便早些走吧!相爺那裏自有我去周旋,路途之上必不會讓你為難。”


    阿瑤再忍不住,轉頭道:“就算有恩,可這許多年,你替他出生入死辛苦賣命,也該夠了,又怎算得背德忘義?”


    唐連搖頭道:“不不不,那都是我願意的。為相爺做事,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阿連從不認為那是在賣命。”


    “你願意的……”


    “是,是我願意的。相爺為國事操勞煩憂,我身為他門下從屬,自當為他分憂解難才是。男兒家不當為國家天下為重麽?我雖力薄,總也算出得一份力不是?十二姐你……你是女子,恐是不大明白的。”


    阿瑤一時怔怔無言,是她低估了那個人在唐連心中的分量。男兒家與女子所求所想終究不同。是她想錯了,這世上有幾個男人願意無欲無求清靜過日子?唐連也不例外,他寧願流著血汗在重重險境中拚殺,也不肯隨她離開。


    或許在他眼裏,所謂的“清靜度日”,不過是碌碌無為的懦夫所為而已。人各有誌,她又何苦以兒時情誼、姊弟深情羈絆住他?畢竟,她不能給他心中所要的那些東西。


    而且他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很為她著想了,她還能奢望些什麽?


    唐連退後兩步,欲要離去,走了兩步卻又停住,遲疑道:“十二姐此次不肯經唐庭帶信,是不是他那裏也有不妥?”


    阿瑤雖想得通徹,卻還是禁不住惱,含淚衝他吼道:“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


    唐連張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半晌方輕輕道:“那我走了,嶽州之事有變,我得快些趕回去稟報相爺另做打算才是。”說走卻並不立刻便走,又呆呆站了片刻,忽從懷中摸出隻錦袋,塞入阿瑤手中,道:“十二姐,我身上隻帶了這些銀票,全都給你,你拿著……路上千萬小心!保重……”


    說著,人已掉轉頭去,一手捂臉,竟好似逃一般地快步往前而去。


    阿瑤緊攥住那錦袋,眼看他越走越遠,隻覺悲從中來,忍不住喊道:“阿連……”


    遠遠地,那道修長的黑影似停頓了片刻,可再一細瞧,已是了然無蹤。


    “阿連……”阿瑤喃喃又喚一聲,淚水便跟著滑落下來。她捂著臉蹲下去,先前滿懷的期盼跟喜悅化成巨大的失落,其間的酸澀苦痛唯有她自己清楚。


    她在樹下的草叢間呆了許久,直到聽到沙沙的腳步聲響,方驚覺過來。抬頭看時,卻見秦放歌站在幾步之遙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你怎麽了?”他問,“是受傷了麽?怎哭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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